6.轉型試水

對俞小河來說，成為所謂「科教女神」，原本就是陰差陽錯。

腿受傷卧床的時候，他盲目地在技術社區和論壇亂逛，看著滿屏幕的英文單詞和專業用語，如看天書。

跌跌撞撞的瀏覽中，他終於發現了一個自己大致能看明白的帖子，那帖子的標題是：「實測！女裝編碼！」

就是從這個帖子里，他了解到一種說法——女裝編程可以減少BUG。

女裝？俞小河想起了過去的事。小時候，他也曾穿過女孩子的衣服。

收養他的奶奶家裡窮，有時會有好心人送些舊衣服來。衣服里有男裝有女裝，不出門的日子，小河偶爾也會穿著裙子跑進跑出。

他依稀記得，有一天，他穿了一條連衣裙在院子里玩耍。奶奶佝著背坐在灶前燒火做飯，扭過頭來慈愛地看著他，說：「小河白凈，像個女娃子。」

而那時候，在院里梧桐樹下做功課的哥哥也抬起頭來笑呵呵地瞅他，叫了一聲「小河妹妹」。

那是幾歲的事呢？

好像那時他還沒上學，每天早晨眼巴巴地送哥哥到路口，晚上又纏著哥哥教他認字。

時間太久了，許多事小河已經想不起來，他只記得，那天的晚霞特別紅，映紅了杏黃色的連衣裙，也映紅了他的臉。

也是那一天，哥哥教他背了一首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桐哥，你是老大，我是兒童，對不對？」

桐哥笑著把小河抱在腿上，細細講解了一遍詩句的意思。

他說了什麼，小河也已經忘記了，唯一沒有忘記的，是哥哥用手指觸碰他額角的感覺。

溫柔，充滿愛意和關懷，家的感覺。

俞小河剛來A市的時候依舊是跟老鄉一起在建築工地幹活，但這次他沒做幾天，甚至沒等到發工錢便離開了工地。

他孤身一人在外打工幾年，生活儉省，薄有積蓄。辭工之後，他從A市西南搬到東北，租了個地方落腳，一邊張羅著找新工作，一邊去淘寶買了裙子和假髮，開始了自己的主播生涯。

幸虧以前在工地的時候，小河曾經因為幫別人跑腿送材料，學過騎電動車，雖不熟練，但足以幫他通過應聘外賣送餐員的簡單面試。

直播方面比他想象中更複雜麻煩一些，最開始，他在鏡頭前緊張不堪，手腳都不知該放在哪裡，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活絡氣氛。沒人看的時候小河像是一個人唱著滑稽的獨角戲，漸漸開始有觀眾之後，便有人挑剔他的化妝和衣著，還說他的畫面不清晰，聲音有雜音。

當時他的寬頻速率低，淘來的舊電腦性能也差，直播時卡斷甚至軟體崩潰都是常有的事。俞小河硬著頭皮在工作之餘抽空研究直播的各種技巧和竅門，不僅練習了女裝和化妝的技術，還調整了燈光、布景，甚至下本錢給寬頻提了速。

好在，寬容友善的觀眾更多。

當時他選擇peropero這個平台，最樸素的理由就是相比其他網站，他覺得這裡的觀眾不怎麼爆粗口罵主播，甚至他還見過幾個男性主播拿女裝作為福利答謝粉絲，所以他認為這裡最適合自己的女裝噱頭。

事實也的確如此，更偏重二次元文化的peropero非但不排斥小河的女裝，反而對女裝編程的梗十分喜聞樂見。更幸運的是，俞小河恰巧趕上了科教頻道開頻的好時機，他迷迷糊糊地接受了網站小編的簡單採訪，幾天後竟見自己的名字和一位令人尊敬的老教授並列在了一處，簡直汗顏。

直播的收入比俞小河預想要高不少。他漸漸固定了自己直播的模式，在鏡頭前也愈加放得開，粉絲越來越多。

但，時至今日，似乎有些進退兩難。

一方面，他和他的觀眾粉絲們都希望能繼續目前的狀態，另一方面，因為他的基礎太差，所謂編程直播已經快要進行不下去了。他想換一種方式，卻擔心不能維持現有的人氣，畢竟他當初就是因為自己既不能歌也不善舞所以才選擇了女裝直播。

「言笑」，這位忽然出現的新觀眾吸引了小河的注意力，既然他建議自己換教材，能否給出一些更為深入的意見呢？俞小河自以為感受到了對方的善意，便試著主動獲取幫助——即使是隻言片語的點撥也好。

結果失敗了。

失望談不上，他本來就沒報什麼希望。

只不過是再次印證了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靠自己最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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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為暑氣還是壓力，這一晚，小河想了很久才睡著。

原本答應觀眾們的只有女僕裝和水手服，是他自己故意說漏嘴，添了一項宅舞表演。意料之外的「殺必死」觀眾們自然不會拒絕，俞小河想以此作為改變路線的一次試水，試試自己這副抗過沙子水泥的僵硬身板能不能摸得到宅舞的門環——既然馬戲團里的猩猩大象都能學會表演節目，自己又有什麼不可能呢，連編程都學了這麼久，高中畢業生俞小河對自己的韌性和決心有充分的自信。

區區宅舞而已。

他開始盤算選曲和練習的事，又覺得如果要直播，還需要擴寬一下場地，可能要重新布置自己的小出租屋。

就這樣想著想著，他昏昏沉沉地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俞小河便起了床。事不宜遲，他匆匆洗漱整理后打開電腦，想借早晨出門前這短短一段時間，看幾段流行的宅舞摸個底，評估一下難度以安排練習的強度和時間。

視頻緩衝的功夫，他習慣性地隨手打開了peropero。個人中心的位置，消息提示又在閃爍，像俞小河每天打開這個網站所看到的一樣。他點擊進入，隨便掃了一眼，剛想按慣例勾選全部已讀，握著滑鼠的手忽然頓住了。

「言笑」又回了消息。

「剛才出言不遜，抱歉。你提出的問題，細究起來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明白的。選擇教材的前提是明確學習目標，也就是說，你需要明白，你為何要學習編程，想通過學習來獲得什麼。我一直說你的教材不好，是因為你所選擇的教材是國內大學低年級所使用的入門教材，這種書是多年前的國內所謂專家所著，其中錯誤很多，又十年八年換湯不換藥，在這個日新月異的行業中像個笑話。直播里我看你有幾個程序調不通，不是你的問題，是書上的示例有錯，不用糾結。據我粗淺的了解，你似乎知識基礎薄弱，數學、英語都有所欠缺，所以我盡量推薦一些較為淺顯的書籍供你參考。雖然我並不確切知道你的目標，但希望你明白，以你目前的水平，不經過極為系統的學習和訓練，很難達到初級工程師的入職要求。程序員這個職業現在時髦，需求缺口也大，但並不是人人想做就能做的。在職業規劃方面，還請謹慎考慮。消息有字數限制，詳細書單請參閱[網址]」

俞小河在電腦屏幕前驚得大氣都不敢喘了，他打開了鏈接，一個樸素的頁面出現在他面前。網頁上白底黑字，沒有任何多餘點綴，只有一篇長文逐條逐項介紹著各個技術方向的入門書籍，並附有簡要的點評，其中有些書「言笑」自己沒有看過，也清楚嚴謹地寫明是同行推薦。長長的一串書單之後，又附了一些技術社區的網址和介紹，說如果有時間可以去看看。

小河一字一句地看著這條足有幾千字的回復，將剛才緩衝的宅舞視頻忘得乾乾淨淨。他能感覺到，這位「言笑」儘可能地將專業用語表述得淺顯易懂，生怕他看不明白似的。可語氣怎麼這麼不留情面呀，小河看著那句「並不是人人想做就能做的」，又想起那天的「嘩眾取寵是學不好技術的」，苦笑。

很久沒人這麼正式地跟他交流過了，連公司跟他簽用工合同的時候都沒如此細緻地向他講解說明。

俞小河心裡暖洋洋的，像睡了個懶覺那麼舒服。他把雙手放在鍵盤上，只敲下兩個字「謝謝」，就激動得停下來不知該繼續回復些什麼。時間不早了，該出門去工作了，俞小河一著急，看了看「言笑」發來回復的時間，又匆匆補了幾個字，便換上工服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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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嘯昨晚為了寫書單忙碌到兩點多，他很久不熬夜了，突然來這麼一下，有點不適應。

早晨勉強被鬧鐘叫醒，他渾渾噩噩地去上班，一上午都覺得頭昏腦漲。時近正午，有同事叫他一起去食堂，他有氣無力地擺擺手，說自己要睡一會兒，已經點了外賣，今天就不去食堂了。

「老大你回家去睡，趴辦公桌多不舒服。」有下屬建議。

言嘯默然看看窗外的大太陽，搖搖頭，然後一頭栽倒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半個多小時后，手機在桌面上振動起來，言嘯揉了揉眼睛，啞著嗓子問：「喂，哪位？」

「您的餐到了，請來前台取一下。」

「哦，先放在前台吧，謝謝。」言嘯睡得迷迷糊糊，他得到對面肯定的答覆，便草草掛斷了電話。

俞小河將這份午餐交給了公司前台，然後拎起大外賣箱，一邊等電梯下樓，一邊蹭了蹭臉上的汗水。

雖說在寫字樓里工作工資不一定比他現在高，但至少有空調可以吹啊。他心裡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