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薄情
蘇舜玉逃婚!
我無法想象他是如何從那等場面丟下新娘子離開的,因他的離開,有人會傷心,有人會驚詫,有人會憤怒,可單單憑我而言,我是由心歡喜。
他離開喜堂去大牢帶回了我,我認定他的逃婚與我有關!這說明……他雖然中了赤晏的焚縈偈,但對我還是有感覺的!儲存在腦海中的記憶可以遺忘,但心中的感覺卻是最捉摸不到的東西,它不受控制,不受時間,或在長久,或在一瞬,只要流露一絲半點,便足以撼動心緒!他再一次忘了我又何如?百年輪迴之後的他,何嘗不是早已將前塵徹底遺忘,皓天白雪之下還不是一樣與我許下相守之諾。我相信,即便他再是忘了,也能因心底於我的一思一念重新愛上我。當下,便是最好的證明!
可是,小桐卻唉聲嘆了口氣:「不過,這是陛下賜婚,殿下此番恐怕要免不了罪責,相爺肯定不會放過殿下的!恐怕消息此時已經傳到宮裡了,也不知陛下會怎麼解決此事。我現在只要聽到外面有馬鳴聲。就怕的發抖!」
我想起與蘇舜玉相見時,位於上座催促蘇舜玉拜堂的那個中年男子,灰髮長須,一身權貴之氣,莫非那就是相爺?
我不清楚炤國朝政上的事,只知道他那時對蘇舜玉的態度表現蠻橫。這代表這位相爺除了炤國陛下,可謂一人之上萬人之下,權力之大,怕是連皇子也及不上!如此一來,蘇舜玉在大婚之日違抗聖意、拋卻相府嫡女,實實在在讓這位高權重的相爺丟盡臉面,蘇舜玉接下來要面對的狂風巨浪,絕對不亞於當初被人刺殺摔下懸崖那一難。
我沉沉想著,小桐在身後悄悄問我:「你跟殿下是什麼關係?這麼從未聽殿下提過過姑娘呢?」
蘇舜玉已將與我之事忘得一乾二淨,我此時把實情告訴旁人,怕也不太妥當。正當我憂鬱之時,門外就傳來侍女拜見的聲音。
我一驚,從浴桶里站起來望外看。
小桐驚嚇得趕緊把我渾身上下裹得一絲不漏,低聲道:「你怎麼這麼大膽,要是被殿下看到你的身子可怎麼辦啊!」說著,快速將衣服上上下下給我套好,然後擦乾頭髮,再是大致整理一下,這才罷休。
蘇舜玉已在門外等了有些時候,小桐開門出去的時候,他才轉過身來。看到我微微一頓,隨後移步進內。
此時,他已將那身大紅西袍換去,喚作一身銀白金紋的長袍,黑靴白珠,皮革玉帶,金冠生輝,翩翩風姿中帶著東來紫氣,硬朗的眉宇英氣勃發,同時也捎著絲絲柔情。
小桐低身退出門去,只他與我二人單獨在房中。
那一路,他隻字不語。我想,他只怕連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也不太清楚,所以再面對我時,不知從何說起。這點,我能明白。換做是我,一個分明不認得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心中卻因他做了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決定,此時除了滿肚子的疑惑和不解,還會有什麼。
而我也有很多要對他說,很想知道他心中所想,等他坐下來,我便開門見山地問:「蘇舜玉,你為什麼逃婚?你既然與我素不相識,又為什麼要把我從牢里揪出來?」
我明知故問,便是非要他直面心中所想,便是要讓他向我坦白。我等不了了,我已經等得太久,我也不想再磨蹭下去,不想再浪費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時光。
或許是想起那知書達理、無辜被退婚的相府大小姐,蘇舜玉臉上有幾分愧意。他猶豫思忖了半會兒,終是開了口:「父皇將她許配給我,我本不該拒絕。為了穩定朝勢,為了穩住地位,無論如何我也該娶了相府之女,就像是一場交易。」他頓了一下,望著我的眼中漸漸變深,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後來我見了你,也不知為何。心中信你所說的每一句話,也因見了你,再面對那喜堂之時,我心生排斥,便如何也不想拜堂了!我時時念著你手中有我的佩劍,我相信我們一定見過。不瞞你說,自我回到都城,便無端大病一場。我忘了從前許多事情,只記得我從幡州回來的路上遇上歹人,從懸崖摔下,之後的事……腦海之中,幾乎一乾二淨。我知道,答案一定在你身上!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是否在那時遇見了你?我的劍為什麼會在你手上?」
我將垂落在胸前半乾的長發撩至身後,一手托腮,一手指彈著桌面,慢慢告訴他:「你見了我,便不想娶另一個女人了,你說這是為何?既然在你的記憶里,我是個陌生人,可你現下與我吐露肺腑之言,你說這又是為何?我若說,你摔下懸崖之後,是我救了你,我們有過肌膚之親,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那把劍是你給我的定情之物,而我來找你是因為你未曾如約回去接我。這些,你可信?」
我盯著他面上變化的表情,心底也跟著顫動緊縮。蘇舜玉聽了我這些話,眼中儘是半信半疑,還有些驚詫:「據我所知,從摔下懸崖至回到都城,不過短短十餘日,我竟與姑娘……」他頓了頓,目色變得有些輕,低問我,「姑娘說的……可都是真的?」
他若是直接乾脆地信了我,反而會讓我覺得奇怪不安。他性情謹慎,當日堅決疑心我不懷好意還差點殺了我,如今這個態度已然比那時柔情許多了,所以我對他此時的疑惑並不感到生氣,反而耐心道:「對於未知之事,你心存疑慮,我不會怪你。是不是真,你問心便知。即便你忘卻與我的一切,但是感覺,總是會無法抵止地在心裡蔓延著,它會告訴你最真實的答案。」我覺得我此番言語說的頗為善解人意,從蘇舜玉慢慢鬆懈的表情上可得知,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又上升了一個層次。可是我還是想明明白白地追問一句,「你將我從大牢裡帶出來,只是為了解真相而已嗎?」
這一問,蘇舜玉剎那又滿臉緊張起來,正當他不知如何作答之時,門外侍衛來報,皇帝要他立即進宮一趟。
蘇舜玉沒有耽擱,起身便直徑出了祺王府,坐上前往皇宮的馬車。
他走以後,便有半日沒回來。整個祺王府心驚膽戰,害怕從外面突然傳來皇帝聖旨。這種情況下,聖旨之中必定不是好事,很有可能是搭上全府性命的噩耗!而在這段時間。我也弄清楚,就在蘇舜玉在回到都城之後,的確很快病倒了,整整睡了三天三夜才蘇醒,而醒過來的他連自己是怎麼回來的都忘了。不僅是他,就連當初接他離開的侍衛,也全然將與我有關之事盡數忘了,半點不留。我心冷笑,赤晏啊赤晏,你可做得真乾淨,可這又能怎樣。
天色暗下,門外依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甚至異常平靜。我望著皇宮方向。不知那輝煌的殿閣之中,正在進行怎樣的激烈之辯。我擔心蘇舜玉的安危,可是我不想給他添麻煩,心道虎毒不食子,皇帝總不會要了他的命罷!到了半夜,蘇舜玉才被馬車抬回來,人已經被杖責得去了半條命。皇帝還將他禁足,沒有赦令不得出祺王府半步!
蘇舜玉在當夜發起了高燒,一直不退。小桐說,他原本深受皇恩,能允到宮中最好的御醫,可是祺王府被禁,不得同朝中臣子來往,御醫請不到,只好找了城中最好的大夫來。
我不管醫術誰高誰低,只要能治好蘇舜玉就行。那大夫倒也不庸,乾淨熟練地處理好蘇舜玉腰背臀腿上的傷,謹慎斟酌地開藥,並囑咐侍女各項事宜。可……即便大夫用的是最好最妙的方子,對於用久了宮內上品藥物的蘇舜玉來說,還是弱了些。全都城的藥房雖也能拿出好草藥,卻也及不上尚藥局里的極品珍草。藥效重弱,關係著蘇舜玉傷勢的癒合程度,整整花了七天,他身上的傷口才結痂。
此時的蘇舜玉如同往鬼門關走了一遭,虛弱地趴在榻子上。只能喝些米粥。
小桐說,蘇舜玉極少受傷,即便是傷了,也是平常一些小碰小摔。這是皇帝第一次打他,還打得這麼重,皮開肉綻!從前,蘇舜玉給自己抹傷口,從不需要別人幫忙。這次,他躺在那兒無法動彈,就也不得不讓旁人搭把手了,不過我都被一人包下,其他人也瞧都瞧不到一眼。
我不想別的女子碰他的身子,也是要真心想照顧他。否則,照小桐如此說來,從前沒有侍女與他有過觸指之親,倘若這次讓她們服侍他換藥擦身,以他那男女授受不親之論,豈非都要對每一個負責?
這怎麼可以!
在蘇舜玉受傷之後第一次蘇醒時,我正跟大鬍子大夫一起研究他傷勢的好壞,他趴在床榻上,半裸身軀,在那雙眼睛轉向我時,我清楚看到他眸中閃爍的羞恥,蒼白的臉上同時飛上兩抹紅暈。大夫見了,以為他又開始發燒,緊張兮兮認真反覆地診了兩次脈。最後只是說心跳有點混亂和躁快,可能是情緒所致,其他沒問題,繼續吃藥抹葯,一個月後便可康復。
如今,他趴在這兒已經吃了許多天的米粥了,臉也瘦了許多,好在慢慢有了精神,不日便能下床活動了。
我坐在他對面,一邊吹著滾燙的葯汁,一邊聊閑話似地與他說:「如今,我之前那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你的身子已經被我看光了,我也寸步不離地照顧了你這麼多天,肌膚之親是絕對落實了,你現在感覺如何?」
蘇舜玉趴在枕頭上,感慨萬分:「從前聽旁人講起禁足會把好端端的一個人逼瘋,如今看來也並不是那麼可怕,反而……反而……」他沒把後面的話說下去,繼而咽了咽喉嚨,轉了話鋒,「當初,我若想知道真相,大可無需急於一時,也不必將那婚逃了,傷了他人的心。倘若我心中沒有半點在乎,就先跟那相府大小姐拜了堂,成了親,再去跑去審問你,這也無妨。可我……偏偏沒有那樣做,從心而問,自一開始,我應便對你深信不疑了!」
我很詫異他突如其來的坦白,不過之後想想也是,當日在小屋,他也是這般,前幾日還對我持劍相向,後幾日便突然坦誠心意。他是個很猶豫的人,也是個很直白的人,現下亦是。也或許是我對他這幾日的悉心照顧,又或許是他極是在意那肌膚之親,總之在他又一次忘記我之後,又一次對我情愫。
有些事,不管經過多久時間的掩埋,經過多少痛苦的波折,它都會義無反顧、一如往昔般浮現。蘇舜玉對我,便是如此。
我心裡充滿甜蜜與歡喜,將剛好溫熱的葯汁舀了一勺子,放在他唇邊。他低頭喝了幾口,不一會兒便將葯喝完。然後繼續抬頭對我說:「你雖是我心之所向。可……可你此番前來太過冒險。而且,當下局勢,呆在我身邊,怕是會連累你,給你無盡災難。今日在那太極殿上,父皇問起你的去向,我告訴他,我將你從牢中帶出之後,便放你出城了。他希望,你永遠不要出現在這兒,否則……否則將引來殺身之禍!他是天下的主,沒有人能夠制止他,包括我。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你懂嗎?」
他說得道理深重,可我卻不想多去揣摩。我看著他那張緊凝幽沉的臉,心口被壓得死死的,喉嚨也不由頓了一下:「你要我離開你?」手裡的空碗隨之劇顫一下,差點落在地上。我將它在桌上放好,認真深切地望著他,「我千辛萬苦來找你,不是為了聽你說幾句風月,然後就被打發走的。」
蘇舜玉的眼眸沉下來,語氣平靜,帶著問究的意味告訴我:「皇宮是這天下最耀眼的地方,也是世間最無情的地獄。你站著的這個地方,四處都有眼睛。四處都是陰謀,說不定還未到明日,甚至是下一刻,你我就一命歸西了。世事無常,就如這祺王府,之前還掛滿綢采,歡樂大喜,現下便被封禁,遙遙無期。這樣變化無常之地,你還想留下來嗎?」
不必多想,我定然點頭:「我本就是尋你來的,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其他的。我管不了那麼多!」
他眼中更是閃著氳暗的銳光,低低道:「從前那些事,我記不得了。你來的那日也看到,父皇為了朝局,為我賜婚。我身不由己,雖逃了這次,但眼下怕是還沒辦法如你所願娶你過門。」
我咬著牙,情緒略有些控制不住的生氣和衝動:「只要讓我呆在你的身邊,怎麼都好。你已經棄過我一次了,難道還要第二次?」
蘇舜玉的神色驟然便輕,似大大鬆了口氣,他雙目以柔望著我,思考片刻后。輕聲問我:「以你現在的身份留在這兒,只會對你我都不利。你若真想留下來,不如做我近身侍女?只是這樣會委屈了你。」
近身侍女,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頭。我不會洗衣做飯,若是讓我做這等事兒,恐怕會讓我干砸了,他是見識過的。似乎看出我的想法,蘇舜玉告訴我,近身侍女便是時時刻刻跟著他、伺候其起居生活的人,不過對我而言是個名不副實的噱頭,我並不需要做那些事。可我聽了,倒不覺得有什麼委屈的,心裡還有些開心。答應道:「不過都是些伺候夫君一樣的雜事罷了,我能做。」
蘇舜玉一聽,臉色微微紅了紅,目光轉下,閃閃爍爍:「你若願意,也便很好。只是不要累著自己,若有不適,千萬不要逞強。」
我笑道:「你會心疼嗎?」
他愣了一下,以極其輕微的弧度慢慢點了下腦袋,眼睛則不敢正視於我。
我握住他的手,開心說:「能時時與你相見,一點兒都不會累。」
面對我這般坦白言語,蘇舜玉表現得有些窘亂的失措,想要避開我熾熱的目光換個姿勢趴著,卻不慎壓到傷口,頓時疼得吱呀咧嘴。
我不由掩嘴笑了,幫他在身下墊著了薄軟的枕頭,好讓他稍微側一會兒。
一個月後,蘇舜玉的傷已經癒合,只是還有些痂沒落下,但已能下地行走,不成大礙。
而我雖為蘇舜玉的近身侍女,可府上下人都對我畢恭畢敬。一天晚上,小桐兩眼眯眯地告訴我,表面上我雖然也是侍女,但背地裡府上的人都知道我跟蘇舜玉的關係不簡單。所以也沒人敢放肆針對我。她還對我略顯崇拜,說我是唯獨一個敢如此露骨挑逗蘇舜玉的人,在他們心中,蘇舜玉地位高貴,性情冷漠,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卻沒想到他卻極吃我這「突然開撩」的一套。
從前我將情意婉言於心,所以錯失了太多。經這百年曆練,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薄臉皮,只要蘇舜玉對我有一絲動心,他便是我囊中之物,說些能撥動心思的情話,又有何不可呢?
而也如小桐所說。蘇舜玉平日對我細心照顧,我對他也情有獨鍾,我倆之間的關係非比尋常,是祺王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這對我來說是件極其悅心的事,可也是件危險的事。蘇舜玉告訴皇帝已將我送出城,某些旁人也未必會盡然相信。想起上一次懸崖上的追殺,我能確定蘇舜玉在朝中有暗敵,便必然會有人想辦法抓住他的小辮子。
而另一方面,蘇舜玉違逆聖意逃婚,當眾給相國府難堪。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一個月,蘇舜玉也受到了懲罰,但還是有許多閑言碎語在坊間街上流傳,此時若再將我與他之事傳揚出去,只怕又會引起一場風波,那相爺若是懷恨在心,必定不會輕饒我和蘇舜玉。好在,祺王府人人嘴巴緊,世人只知蘇舜玉逃婚,卻不知我還在他身邊。
粗粗算來,眼下蘇舜玉已被禁足一個月有餘,這對任何一個皇子來說,都是不樂觀的。可有一日,皇帝突然宣了蘇舜玉覲見,正當我們都以為皇帝要下解禁令之時,蘇舜玉從宮裡回來,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裡。
我趕過去的時候。已經有一幫侍女端著茶水點心在外面細聲苦勸。我問這是怎麼了,其中一個侍女著急說:「殿下肯定是在外面受委屈了,否則怎會連最喜歡的百花糕都拒之門外呢!」說罷,又悶頭在那門上敲起來。
許是聽到我的聲音,書房門開了一條縫。
我將門推開,蘇舜玉就站在門前,而我看到他一邊俊臉高高腫起,又青又紅。
侍女見他受傷,趕緊拿了藥膏過來。蘇舜玉看起來心煩,將其餘人都退了下去,向我招招手。
我拿著葯近前,低身為他擦藥。雖然我心中滿是疑惑,但卻不敢跟他提起。他是皇子。誰會對他下這樣的重手,誰又能被允許在皇帝面前下這樣的重手!是皇帝?還是別人?
可不管是誰,他禁足之令還未撤,被宣進宮又被吃了一拳,換誰,都不會有什麼好心情。
我看到他眼裡難過,心疼地拍撫他的後背。他將頭靠在我腹上,雙手圈著我,長長嘆了口氣:「雲靜柔昨夜自盡了。」
我愣了一下……才慢慢反應過來。
蘇舜玉說,因為上次的逃婚,雲靜柔昨夜上吊自盡。幸好發現及時,把人給救回來。一早,皇帝宣他進宮。相爺便當著皇帝的面,狠狠打了他一拳。
我一直想著自己的感受,卻是沒想到還有一個女子為蘇舜玉意冷心碎。雲靜柔,相府嫡女,身份高貴,名門之淑,她受的是威正如山的皇令,是昭告天下的聖意,而她卻被心愛之人在大庭廣眾的婚禮上所拋棄,這對她來說是不公平,是痛苦,是絕望。對我而言,蘇舜玉是衷情的。可對她而言,蘇舜玉是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