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法華碑案(七)
聽李檀這般質問,陳平啞然無言,那群人到底是做甚麼的,他還能看不出來么?
他這個弟弟先天跛足,原本還是能行走的,只在少年期橫遭變故,廢了一雙腿,落下病症,故而餘生苟延殘喘著靠輪椅度日。
祈國有律,私自豢養死士者,當斬。可倘若陳卓身邊有這麼些人保護著,陳平也肯蒙著自己信了陳卓的解釋。
李檀看出陳平心中明白,不再追究。
李檀說:「提審趙敏行、趙敏言兩兄弟,為了法華碑,一個巧思設局,一個焚身成局,他們心頭硬得很,恐怕不會得什麼好成效。」
陳平:「將大刑都輪一番,還怕從他們口中撬不出東西么?!只待他們認了罪,我立刻將那法華碑移走,沒了這兩人,縣衙門口的那些個烏合之眾也起不了什麼亂子!」
李檀:「陳兄大可去試試罷。不過我身側帶著個小友,見不得血腥,不方便去了。」
陳平見勸他不得,只好自己先去大牢中審問一番。
果然如李檀所料,陳平軟硬兼施都不見有任何成效,兩兄弟鐵齒鋼牙似的緊緊鑲閉著,不肯吐露一句原委,拒不認罪。
在縣衙外求情的人越來越多,亦有人開始在坊間傳說當日死士屠戮百姓一事,風言風語一時鬧得厲害;甚至還有百姓威脅縣令,再不給他們一個說法,他們必定將此事告到京都去。
噠噠的馬蹄聲伴著一蓑煙雨停在驛站前,有一小廝踏踏上了樓,大喊著:
「侯爺,燕姑娘到了!」
李檀與岳淵對弈的棋局正到了爭鬥得難捨難分的時候,李檀聽人這般傳喚,緊皺的眉頭陡然鬆開,將黑子落下,本叫那白子圍困得毫無出路的黑龍好似點上睛般,一下活了過來。
岳淵驚得叫道:「啊——!怎麼這樣!」
李檀半仰在榻上,杵著腦袋打量著岳淵,怎麼看都是一副欠揍的模樣。
「想贏我,你還得多活幾年。年輕。」
岳淵氣蔫蔫地垂下頭,顯然叫李檀這一手打擊得不輕。
李檀見他垂頭喪氣,雖是不忍,卻還是不防笑出聲:「不過一盤棋罷了,說說,你想我做甚麼?我答應你,還不成么?」
李檀今日圍觀棋手對弈,一時犯了棋癮,回來就拉著岳淵對弈。岳淵不肯,李檀定下規矩,若岳淵能贏他半個子,哪怕平局也好,他就答應岳淵做一件事。什麼事都成,只要岳淵肯與他下棋。
岳淵思了片刻,又想起與李檀約定那刻一閃而過的想法,臉上微微燙起來,正不知該說什麼糊弄過去,燕秀秀就從門外闖了進來。
李檀還未將目光移開,見岳淵神色忸怩,怎麼看都像個小姑娘,一時開懷地大笑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轉向進來的燕秀秀,說:「回來啦。」
燕秀秀臉色嚴肅地點頭道:「侯爺...」
「查出什麼來了么?」
「當日將木樑擊斷、意圖殺害你的人,有可能是舊朝餘孽。」
李檀坐起身來,盯著燕秀秀,再沉聲詢問道:「什麼?」
「我問過哥哥,那人身法進退是按照『行軍令』而走。哥哥說,用此等行軍令的是舊朝魏襄魏大將軍的部下。」
因每個軍隊都有自己的行軍令,故而能夠輕易分辨。
魏襄是前朝北靖名將,大祈開國前,經歷過多番征戰,軍隊曾與魏襄交手數次,次次難吃勝仗。
魏襄用兵如神,無戰不克,無奈前朝早已朽木堪折,大勢已去,魏襄一人也難能力挽狂瀾。舊朝國破,魏襄最終飲刀殉國,留得青白身後名。
國破山河在,英雄魂在。
魏襄聲威並重,殉國壯舉更激起北靖舊朝餘孽復國的勃勃野心。祈國定國后,舊朝餘孽曾多次打著魏襄的旗號糾集兵力,令剛剛建國的大祈動蕩不安,戰事不斷。
皇帝最終下令,誅殺魏襄親族,焚毀舊跡。
若非李檀生在將門,若非李文騫對魏襄敬慕不已,或許李檀也不見得知曉此人。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在草屋,他發現了火龍油的存在,正搞不清楚雲梁這樣的小地方哪裡來的這樣昂貴的軍油,這下正好有了解釋。
戰場火攻本就是魏襄的看家本領,他的後人也當知曉這油燒起來是何等的烈性。
「看來那法華碑一定藏著玄機。趙敏行說他們家族世世代代看守此碑,這玄機多半與魏將軍有關。」
燕秀秀驚問:「怎麼?已經捉到他們了嗎?」
「人就在縣衙大牢關著呢。」
燕秀秀說:「正好,將這兩人帶回給皇上處置,又是大功一件。」
李檀卻不這樣想。
趙敏行能輕易說出守護法華碑乃家族使命的事,估計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法華碑中藏著怎樣的秘事,只是承命而為。
趙氏兄弟在雲梁素有名威,外頭已傳出官兵屠戮百姓的言論,若以北靖餘孽的罪名隨意處置了他們,只怕百姓心中意難平,又要揣度朝廷如何如何草菅人命了。
況且...念著他們二人是魏襄將軍的後人,且無謀逆之心,罪不至死。
李檀還不至於貪這點功績,比起趙氏兄弟的身份,他對法華碑中隱藏的秘密更加感興趣。
他杵了杵岳淵,抱胸問道:「年輕人,想不想同我去干一些壞事?」
李檀想做什麼,岳淵也約莫猜了個七七八八,興奮地點著頭:「好呀、好呀!」
這兩人神神秘秘的,凈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話。燕秀秀不曉得二人在打甚麼鬼主意,晚間她就見李檀帶著岳淵,還有一些隨從,趁著夜色摸出了驛站,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一行人才回來。
個個灰頭土臉、臟污不堪,岳淵的眼睛卻亮得很,骨碌碌轉著,儘是喜悅的光。
燕秀秀納悶得不行,在驛站的院子里耍了一套鞭法,至日上三竿時分,還不見李檀和岳淵起身。她按捺不住自己好奇的性子,翻進岳淵房中,將他從床上提起來。
「阿淵!阿淵!你快醒醒,同姐姐說說,你昨晚跟著侯爺做甚麼去啦?」
她晃著岳淵的腦袋,試圖掰開他的眼皮。
岳淵就像只剛出生的小狗兒似的,怎麼都睜不開眼睛,只無力地任燕秀秀晃著,口中含混地央求道:「好姐姐,讓我再睡一會兒罷,再睡一會兒...」
燕秀秀氣著將岳淵放下,背對著岳淵坐在床邊,哼道:「明明都是一起來的,做甚麼避諱著我?是瞧不起我這女兒家的了?」
岳淵聽燕秀秀的口氣像是真生氣了,自然不敢再睡,揉著眼睛從床上坐起來,打著哈欠說:「姐姐連男人的房間都隨隨便便進,誰敢瞧不起?」
「你小屁孩兒一個,我怕甚麼!你快與我講來,你跟侯爺做甚壞事去啦?」
卻也不怪燕秀秀拿岳淵當小孩兒看。
當初岳淵剛剛來的時候,整個人瘦得像紙片兒一樣薄,走在路上就像梨核兒在地上滾,實在是小得不像話;這小半年,這孩子卻是像瘋了一樣長,眼見比燕秀秀都高,等到了及冠之年,指不定都能超過李檀。
高是高了,可在燕秀秀的眼中,他還是當初那個瘦骨伶仃的小孩子。
岳淵知道,無論是燕氏兄妹,還是李家人,都當他是個小孩子。包括李檀。
岳淵氣惱著反駁:「我不是小孩兒!我是男人!...你,你以後進我房間要先敲門,不然我就將你趕出去!」
燕秀秀抱著胳膊,笑哼哼地說:「男人才不會將一個小姑娘趕出去呢。哎呀,你快告訴我。」
「我不!」
岳淵拿被子蒙上腦袋就閉眼睛睡覺,不肯再理燕秀秀。
兩人雖然都冰雪聰明,卻還未脫小孩兒心性,一時拌起嘴來,聽著自有絕妙的趣味。
燕秀秀鬥嘴歸鬥嘴,到底還是好奇,又探著手進被窩撓岳淵痒痒,將他撓笑撓煩,直喊著「怕了怕了」,燕秀秀才停下手。
岳淵從被窩裡鑽出來,臉色漲得通紅,羞惱地看著燕秀秀:「女兒家好難纏!」
「快說,再不說,我就鬧侯爺去。」
岳淵才不想叫燕秀秀這般跟李檀鬧,趕緊將昨夜的事跟她一一道來。
據云梁鄉族譜記錄,雲梁自大祈建國初就開始繁衍生息,前朝風雨飄搖之際,很多百姓逃到雲梁來避難,見此地良土肥沃,人煙稀少,又臨近京都寶地,於是就在雲梁居住下來。
趙氏家族、還有一些其他有名望的大家族,都是在那個時候於雲梁開門立戶的。
大祈定號接寶后,平民百姓已飽受一番戰亂之苦,自然想安居樂業,無奈前朝餘孽一直在京都製造暴丨亂,多次殃及雲梁,搞得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後來有一高僧言云梁此地乃是魏襄大將軍狐死首丘之處,不驅怨氣,難斷禍事,故籌雲梁鄉百姓一戶一錢,匯立石碑,刻法華經,之後接連誦經數日。
高僧遠去之後,雲梁果然未曾再遭禍亂。雲梁百姓感念佛佑,鑄御碑亭於此,年年歲歲供奉祭祀,香火不斷。
李檀在雲梁鄉鄉長手中的族譜中看到這段記載,心中更加確信法華碑與魏襄有關,故而連夜帶人將法華碑偷偷挖出來。
法華碑規制巨大,雖然之前已經經過幾番挖掘,但一行人還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法華碑完全挖出。碑是普通的碑,但規制卻與其他碑有些不同,陷入泥土當中的底盤比相同規制的石碑要厚很多。
李檀往石碑底下探了一眼,從底部掏出一塊方盒形的石頭。李檀拿在手裡晃蕩幾下,聽見幾聲細碎的微響,才曉得裡頭還有一層。
這石頭匣子密封,好似直接砌上去的,待李檀小心翼翼地將外頭的石衣一點一點敲開,方才顯露出玉澤來,在月光之下熠熠生輝,清亮得像水一般。原來是這玉匣子外頭封了一層石頭匣子,才能將這玉保存得無瑕無疵,完好無損。
等李檀再輕手輕腳地打開玉匣子,入眼,李檀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