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Chapter1
睜開眼的一瞬間,她後悔得恨不得立刻死過去。
不過陌生人而已,怎麼就這樣了呢。
酒精誤事。
酒店空調房,有點悶。殷悅摸把肩膀,裸的,滑。頭痛得很,要裂開。
她在床上坐起來,拉起被子,遮住上半身,抬眼看過去。
男人已經穿好衣服,站在落地窗后。高的影,長腿,背對她,赤腳,在抽煙。
她起身的聲音驚動他。
他轉身,看她一眼,走過來,在床邊停住,指尖煙頭亮一下,黯下去。
煙霧在四周漫著,捲成細細白白的雲氣,騰起來,又散開。
雲氣中是一張男人的臉。
黑色短髮,混血眉眼,鼻直唇薄。
她看他一眼,不說話,心裡自嘲:真是好看,這波不虧。
男人穿一件西裝,白的,領邊一個唇印,紅色。殷悅眼神輕滑,望見,渾身燒燙起來。
血要煮開了。
「學生?」他問。
她捏一下掌心,搖頭:「不是,工作都好幾年了。」學生
「哦?小姑娘幾歲了?」
她靜靜看他一眼,謹慎答:「二十八了。」二十二。
「看著不像。」月光漫進來,照在他臉上,薄薄一層。
殷悅斟酌語言:「長得顯小而已。」
說完她沒忍住,捂嘴,悶聲咳嗽一下。
「嗆到你?」
她放開手,又搖頭:「沒有,有點小感冒。」
他還是把煙掐了,起身,扔到垃圾桶里。沒多久,回來,手裡多了一張名片,放她手心:「有事打電話。」
當我什麼人了?
殷悅一點點推回去,說:「我們應該把這事忘了。」
他與她對視。
她看回去。
半響,他笑了,伸手,刮下她鼻子,說:「孩子氣。」
殷悅為他小小的動作驚一下,呼吸停頓,頭腦混沌,四肢僵硬。
但她確實把這事忘了,在不到半年後。
她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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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悅在里約讀大學,四年級,學化工。
她原先在政府衛生部兼職,做老師。衛生部給性工作者免費開課,教衛生知識、英語和一些簡單的理財常識。不久前,他們招到一群志願者。很快,收錢的教師被客氣解僱。
殷悅失業了。
南半球,七月份放寒假,短得很。假期過後,眼看捉襟見肘,八月初,殷悅接到法比奧的電話。法比奧主職給政府工作,也在大學授課,教哲學。
他告訴殷悅自己這兒有個工作面試機會。
殷悅謝他口渴了就給遞水喝。
殷悅真心實意:「打手電筒也找不到比你更貼心的老師了啊。」
她本來想說燈籠,一想,不行,文化差異擺在這,要命。
法比奧說:「大白天你用什麼手電筒?」
殷悅接得順溜又漂亮:「你這就錯了,不用手電筒我怎麼看清你那張知識淵博的臉。」
法比奧想不行,這小孩厲害著,我不能被她把話題帶跑了。
但他聽得到底開心,咳嗽兩聲,和她說正事:「我先跟你提個醒,不是多正式的,你別緊張,就當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跟人聊聊天什麼的,但是行不行另說。」
殷悅瞬間明白了,這呀,叫做隨緣面試法。
她問:「人家幹什麼的?」
「PrivateMilitaryCompanies.」
哦,軍事承包商。
殷悅說:「我是學化工的,人家真要嗎?」
法比奧一招致命:「每月四千雷亞爾。」
四千雷亞爾,差不多八千多人民幣的購買力。
殷悅沉默。
法比奧以為她沒聽見,又要說話。
那邊聲音倒是傳來了:「……求地址。」
法比奧笑,這小孩。
掛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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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陣磨槍,不快也光。殷悅覺得要好好準備一番,她要知彼,她總得把人家什麼來頭搞清楚。
維基里信息不多,只有簡單概況,公司的名字是取了聖經里的概念。
Emmanue(以馬內利)
是耶穌的另一別稱。意思:上帝與我們同在。
她想:6666666了,很有逼格嘛,文化人。
又用搜索引擎找一遍,也只零零星星跳出一些關鍵詞匹配到的新聞和信息。出現的關鍵詞,一些在里約港海軍和BOPE(里約特別警察作戰營)的官網文件里,另一些更早,在一個獵人論壇的帖子里,時間有兩年多了。
只找到創始人的名字,中巴混血,沒有照片。
她一看出生年月,挺年輕。
年紀輕輕就賺下這樣規模,像是挺有手腕。
殷悅把葡語人名複製粘貼搜一搜,搜索結果很快跳出來。
一看,唬一跳。
這姓氏,名氣大得很。
「根正苗紅」的富二代。
難怪。
她關掉電腦,覺得自己還是很有一番吃瓜群眾心理的。
那個詞怎麼講來著?
仇富濟貧。
不行,這不行啊,小殷同志,不利於社會和諧啊,罪過罪過,她心裡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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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時候她去面試。
纜車停,雨也停。
太陽露了頭。
里約靠海,海岸線蜿蜒,海像藍寶石。
水面上有船,白色,如一顆顆米粒,遠處看,細細小小。
地址在海邊,山腰,是一座別墅。高牆、圓柱,受葡萄牙曼努埃爾式風格影響不淺。
接待她的是個老婦人,鬢髮如銀。
殷悅講明情況,進樓。老婦人端出果盤,請她用些水果。
殷悅道謝,禮節性吃一點。
裡面偌大,倒是挺現代化。牆上掛一副巨大的自畫像,是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
黑髮別紅花,眼神冷峻。
一看就知道,這女人不好惹,別惹。
殷悅在裝裱面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臉。
白凈,古典的眼睛鼻子嘴巴,畫出來一樣。
真是乖順的好面貌。
小殷同志,很有騙人的本錢嘛。
她想著,自戀幾秒,放下叉子,猶疑的表情:「請問……?」
老婦人明白她的意思,微笑答:「在五樓,快上去吧。」
房子沒裝電梯,只得順著樓梯拾階而上。殷悅爬上五樓,後背發了汗。又順著廊道走。廊道的盡頭是一扇高大的門,她敲敲門,沒有應聲。
她喊一聲:「Olá(你好)」推開。
門開的一瞬,心靜了。
給震的。
星空,漫目的星光,鋪天蓋地。空間偌大,玻璃為地,星空做穹。殷悅覺得自己靈魂都要被吸上去了。
更引人注目的,是面前的一座耶穌像。在里約國家森林公園中科科瓦多山上,有一座大型耶穌基督像,俯瞰整個裡約市,是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面前的這座,顯然是縮小版,但高度也是不矮。
巍巍而立,如同一根柱。
耶穌身穿長袍,兩臂敞開,像一個巨大的十字,慈悲而空茫。
只是……人呢?
她想著,抬步往裡面走,邊走邊看,心裡咋舌。
厲害了我的哥,你這樣搞里約人民知道嗎?我代表遊客第一個不服好嗎?
有聲音從頭頂傳過來,聲音懶懶,在空間里盪開:「抬頭。」
殷悅一怔,抬頭。
耶穌像高高,伸展的左臂上,半躺一個人影。
人在抽煙,有霧捲起來,漫漫地騰著。
殷悅感嘆:現在的小年輕啊,好的不學,什麼怪學什麼,特別是有點小資本的,怪裡怪氣的毛病一大推,你說你嘛,好好的座位不坐,爬那麼老高的,大兄弟你是要上天不?
她轉念一想:這人睡十字,這不就等於把耶穌給睡了嗎?
哎呀,我好污啊,不好不好。
她想著想著,笑出來。
小殷同志啊,你要穩住!穩住!
「笑什麼?」
「能來到這裡是我的榮幸,我很開心,所以……」
「哦?」
男人已經落地,朝她走來。
煙氣卷著,騰著,煙霧散開,清晰了,他在她面前站定。
雲氣散開,露出一張臉,
黑色短髮,混血眉眼,鼻直唇薄。
正看著她。
殷悅表情瞬間僵住。
「這樣好笑啊,嗯?」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