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Chapter10
這段青黃不接的日子裡,殷悅做的是送餐的活。
店在現代藝術博物館旁邊,賣一種燉魚,裡面有魚肉、西紅柿、洋蔥、椰奶和當地產的小辣椒,聞著鮮香,去年上了一家旅遊網站的推薦,在遊客里頗有名氣。
殷悅覺得,從外觀上看,它可能和東北酸菜魚有著某種親緣關係。
出門的時候雨下得大,她不得不問老闆借了雨披,男式的,大得很,有一個幾乎能把頭部包裹的兜帽。因前幾天臉上發了痘,出門都套只醫用口罩,她開摩托又猛,穿風又穿雨,遠遠看去,真不像個好人。
地點在商業區的一家實彈射擊館,人有三急,殷悅把小摩托停在檐下,先光顧了人家的廁所,才回來,帶著打包盒上二樓。
接餐的是個中年男人,單眼皮,殷悅猜是館內的顧客,送好後門關了,她轉身要走,門裡傳來一個男孩有點尖細的叫聲,聽著不像葡語也不像英語,她沒多想,門又開了,單眼皮男人喊,語氣不善:「這個不對!你等等!」
我的媽,妖魔鬼怪快退散,要搞事別找我,找我老闆啊……
她還是慢吞吞回到門口問,禮貌問:「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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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鋪地毯,殷悅想:我可是很有公德心的,從不忍心破壞他人財物。
她把濕透沾泥的球鞋脫了,藍色雨衣也解開,裡面運動服的兜帽和口罩卻沒除,赤腳走過去。
屋內有紅色沙發、黑櫃,盎然的綠色植物,一應射擊設施俱全。牆上貼黑色掛,垂落客人優秀的成績記錄——靶紙上頭被穿出兩個孔,套進去。
很高大上嘛,她想。
小孩母親指著已經打開,熱氣騰騰的外賣盒,用口音不小的英語說:「我兒子說他要的不是這個,這個裡面有他吃了會過敏的東西。」
殷悅注意到男孩身上的衣服標有越南語的字母。
要麼這是個越南來的家庭,要麼這小孩喜歡標新立異。
殷悅檢查一下列印單說:「沒有錯。」
小孩媽媽和小孩解釋一番。
果然是越南語。
殷悅想:他們一定不知道我幾年前和一個越南女人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能聽懂很多。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是他們的過錯。一家三口是遊客,出發前羅列了必吃清單,卻抄錯了單詞,搞出這場大烏龍。
殷悅說:「要是你們小孩這個真的吃不了,我打電話問問我老闆,看能不能給你們換一個,反正這兒離著也不是很遠,來回也挺快的。」
做生意嘛,客人滿意最重要。
她真的去打了個電話,老闆也挺好客的,同意了,她回來把這事一講,女人沖她笑笑,又跟小孩講話,小孩估計平日被寵慣了,不依不撓,一屁股坐地上,死都不肯起來。
他母親伸手去拉扶他,卻被他拽得一個踉蹌。
殷悅想:熊孩子!討打!
女人站穩,見殷悅看自己,歉意說:「不好意思了。」
這個媽媽倒是挺不錯的,懂禮貌講道理,就是有點溺愛了,她想著。
那母親回過頭用母語和她兒子說:「你看那個阿姨都把事情講清楚啦……」
阿姨?拜託哦,是姐姐好不好大姐?
那母親繼續用越南語細語道:「你上飛機前怎麼答應媽媽的你說?你跟媽媽說這次一定會乖乖的對不對,玩夠了回去后還要好好學習的對不對?上次老師說你成績又下滑了,這怎麼能行呢,不好好學習你以後就跟這個阿姨一樣,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給人家送吃的東西,累死了也掙不了多少錢,更別說像我們這樣出國旅遊了,你難道想這樣?」
「媽媽難道能不為你好嗎?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呀,你這樣賭氣看媽媽幹什麼,記不記得你姑媽家做家務的那個小奶奶,好可憐的呢,她女兒啊,就是不好好學習,沒上幾天學就被學校趕出去了,亂戀愛,後來肚子有了小寶寶,不敢要,就再也不能有小寶寶了,媽媽跟你說這就是不好好學習的後果,這個送東西的小阿姨和那個懷寶寶的小阿姨,她們這類人,其實挺可憐的,你要是不聽媽媽話,以後也要可憐,不過你是男孩子……」
……
殷悅聽了,心裡冷笑,什麼叫她們這類人?
有你這樣不明青紅皂白編排別人的嗎?
她還是幫她們把東西換了,用了十幾分鐘。
回來的時候她站在門口,看見小孩爸爸正在給小孩演示射擊。小孩興奮得臉色潮紅,回頭望見她,飛快轉頭,像看到不好的東西。
那母親溫柔說:「真是謝謝你了。」
殷悅冷淡開口:「不客氣。」
那母親一愣。
殷悅轉身要走,心裡仍舊有點憋悶。
她覺得她應該做點什麼,做點什麼讓對方知道,怕過敏東西所以不亂吃東西,但話也不能亂說。
言語最是傷人。
她褪了鞋,走進去,跟那剛剛摘下耳機的父親說:「你好,能讓我試試嗎?」
對方狐疑:「你會?」
……
殷悅戴上耳機,咔嚓上了膛,槍身黑亮,帶有體溫。
她凝神,擊出第一槍。
子彈打在靶紙最上方,連最外環都沒進。
單眼皮男人尷尬看她,小孩撇嘴。
殷悅不言不語,果斷射.出第二槍。
仍舊未進環,射穿一個洞,在剛才一個洞口的旁邊。
那母親剛要上來勸她,殷悅飛快射.出第三槍,正中紅心,那母親的腳步停住。
三人都在看她。
殷悅從兜帽上摘下耳機,放下,靶紙快速從前方移動過來,她伸手摘下,走到牆邊,掛上。環外的射.出兩個洞口,不偏不倚,剛好套進去。
她就是故意的。
殷悅背對三人,感受到灼灼目光,神清氣爽。她波瀾不驚地回身,淡定點點頭。
單眼皮男人驚疑不定地走過來,問:「練過的?」
「算吧,學校的射箭隊呆過幾年。」
「難怪了啊……」對方恍然大悟。
那母親面色不大好。
殷悅想:永遠不要輕視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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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悅她們家也闊過那麼一小會兒。
時間不長,合法身份也是那時候拿到的。後來她路過原來的房子,見到屋子輾轉幾手,正在掛牌出售,已經漲到一萬五刀一平。
她記憶開始得早,記得很久前的那些日子。風是乾的,慘淡,裂開的嘴唇疼。她一家共四個人,先是到了墨西哥,跟著帶隊的人,在一個邊境小城蒂華納住,多人間,汗臭,悶熱,有毒.品,妓.女,來自世界各地的嫖.客和夜晚的槍聲。她害怕,哭,她媽媽抱著她睡到柜子里,裹著薄毯,摘下素戒指,用食指堵住她的耳朵,兩個人一起抖。
她父親只管她的弟弟。
從小鎮入境,走了幾乎三天,沒吃幾口東西,也不喝水,像老鼠一樣,躲躲藏藏,不敢見人,怕遇見邊境巡邏隊。
一直走到神志不清。
到達的第七天,是她的生日,她父親闊綽一回,帶三人下館子,粵人開的店,賣煲仔飯。她和弟弟吃蒜苗炒魷魚的,大人要了蛋炒飯。她弟弟愛魷魚,不要蔬菜,她父親要做姐姐的把自己碗里的魷魚給弟弟,她不幹,她父親瞪她,說她不懂事,拿過碗,一個個挑出來,放到弟弟的碗里,她母親不敢幫她出頭。她要叫,她母親拉她的袖子,她就不出聲了,挑著筷子狠命吃混了眼淚的油飯。她弟弟沖她做鬼臉,她在桌子底下狠狠給對方一腳。
晚上她媽媽又給她買了一份。
「趁熱吃。」她母親說,憐愛地摸她瘦的肩膀。
只有她媽媽對她好。
後來家境好起來,她在附近初中上學,她不愛學生會,不參加啦啦隊,也對全□□動橄欖球不感興趣,反而喜歡射箭。因為不用動,要靜氣凝神,有一種天人合一的感覺,她覺得心靈能得到安寧。
很快她拿到第一個獎,校級的,獎盃是玻璃造,有美麗的曲線,晶瑩,父母外出,她和弟弟吃晚飯,弟弟問她要獎盃,一個被無條件寵慣了,一個心中積怨已久,她不給,兩人爭起來。他弟弟伸手一潑,把滾湯向她身上灑,她氣血上頭,反手一個巴掌就扇過去。弟弟愣住,捂臉,原地不動,這時候她父親回來,進門,弟弟反應過來,叫姐姐打我!她父親看男孩左頰,有紅的指印,衝過來,給她一巴掌。
她舌頭抵住流血的牙跟,恨地心頭也在滴血。
她覺得自己的怨氣從每一次的呼吸里出來。
為什麼!
明明是一樣生的,卻只這麼對我!
她撲過去,要反抗,反而又挨了一巴掌,倒在地上,幾乎要動不了了。她母親撲過來,護住她。
她躺在地上,眼睛發澀,但不願意在父親和弟弟的面前哭出來,心裡酸脹,想:只有媽媽對我好。
她母親曾經那樣愛護她。
……
殷悅想到這些,高興不在了,又想到一些別的,眼淚幾乎流出來,她說:「不好意思,謝謝你們,我走了。」
「哦哦,好。」
她走到門外,走到樓梯口,要摸鑰匙,才想到落在了頂樓的廁所里,覺得真是萬事不順,只好折返。
殷悅低頭走,腳步匆匆,差點撞到人,也沒看,面罩下呼出熱熱的氣,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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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章與穿雨衣的怪人擦肩而過,走進門裡,一家三口也離開了,一個教練在裡面,正是他這次來這裡要找的人。
因發展的需要,他要為射擊館聘老師。
已經談過幾次了。
教練上來就說:「我們等會再談,給先你講個好玩的事情。」
「我就喜歡好玩的事。」
教練把剛剛那一家三口轉述自己的說出來了。
這確實是難得好玩的事情: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孩,誰能想到她有這樣高超的技術?
教練蠻失望地說:「可惜我晚來了,不然親眼看見多有趣。」
衍章饒有興味:「還不算晚啊。」
他們一起去了監控室,讓管理人員調出監控,把畫面回放了一遍。
衍章躬了身,看屏幕,指著一處,說:「把這個放大。」
畫面被放大,露出雨衣下角外賣店的標誌。
是剛才的那個怪人。
他又注意到露出的腳腕上有勾勒的文身。
畫面再次被放大。
監控的人喃喃自語:「一片古柯的葉子。」
教練注意到衍章的眼神,問:「你要幹什麼?」
衍章想:我要幹什麼?我唯恐天下不亂啊,玩一玩嘛,多有意思。
於是他對監控的人說:「我剛才看到這個人了,應該還沒走出去,你們不是有警衛嗎,都幫我找一找。」
那人說:「監控都破例給你們看了,但這個……」
衍章想:你們當然不願意出力幫我,因為這不是你們的責任,你們也不是我的人,但如果這事成了你們的責任呢?
於是他說:「我好好的為什麼來看這個?還不是因為那個送餐的人偷了我的東西。」
監控的人一驚,問:「你的東西掉了?」
衍章嘆一口氣,心裡卻在微笑,說:「是一塊手錶,」他輕飄飄加一句:「還好吧,也就十幾萬。」
那人汗水岑岑,趕緊從座位上爬起來,撥內部電話。
沒幾秒,整座大樓內警鈴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