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章
味覺性障礙,一個多麼可笑的癥狀,在五年前出現在了他身上,他再也嘗不出酸甜苦辣鹹的滋味,再也吃不出除了清淡以外的味道,再刺激的味道到他嘴裡,都跟白開水一樣,淡而無味。
他曾瘋狂地吃辣椒刺激舌頭,結果嘴巴都辣腫了,他也沒找回丟失的味覺,他也曾自暴自棄地大量吃鹽,結果差點因為脫水出事。他試過了很多種方法,看過很多醫生,但殘忍的人生沒有向他伸出成功的手。
他真的喜歡吃這家店的醉鵝么?並不,對沒有味覺的舌頭來說,醉鵝好吃與否他都不知道,他只是喜歡看醉鵝的做法,他覺得火焰讓他感到溫暖,不像別的菜一樣,冷冰冰地嘲諷失去品嘗資格的他。
他曾以為自己的人生將在灰色中度過,但就在一個月前,他的人生出現了曙光。那道無意中在廚房嘗到的紅燒茄子,讓他沉睡多年的味蕾蘇醒了,他嘗到了茄子的味道,咸中帶著一絲絲的甜,油而不膩,味道好得根本無法形容。
他當時激動得要喊出來,眼眶都快盛不住幾乎要翻湧的熱淚,他用了很大力氣才剋制自己的情緒,回去后一直打聽廚師的名姓,可惜沒能如願。後來因緣巧合知道了廚師的名姓,卻又因為顧慮太多,最終無緣結識這位可能改變他人生的廚師。
熱騰的氣氛頓時像闖入冰窖一般,凝固成了冰,邱瀚宇看著碗里有些涼的鵝肉,很艱難地扯動嘴角一笑:「我沒意見,你說得都對。」
辰良指尖一頓,敏銳地捕捉到詭異的氣氛,中止了這個話題,安靜地吃著並不是特別好吃的菜。
本該暢談淋漓、舉杯共飲的一餐飯,就在將近沉默的氛圍中度過了,飯後,邱瀚宇紳士地提出要送辰良回家,辰良婉拒不得,只能應了他的要求。
本以為通往辰良家的路定是寬敞無比、燈火通明,誰知道,路邊沒幾盞燈就算了,偏偏還一個勁地往狹窄的小路拐,邱瀚宇幾乎以為自己開進了城中村。
千辛萬苦到達了小區門口,一棟棟七八十年代的破房頓時闖入視野,沉澱著歷史氣息的危樓爬滿了皸裂的痕迹,彷彿秋風一吹,就會倒塌。早已被時代淘汰的鐵大門上銹跡斑斑,保安正在狹窄的保安室里翹著腳打盹,聽到汽車的喇叭聲,也只是摳了摳耳朵,翻個身繼續沉入夢鄉,完全沒有起來檢查來訪人員的跡象。
邱瀚宇實在想不到,在這個經濟快速發展的時代,居然還有這麼破爛的小區,這跟他居住的別墅群相比,根本是天壤之別。
他壓住心裡的好奇與訝異,尷尬地找話題道:「這條路這麼黑,都不裝路燈?供電局是不是油吃多,堵著腦了。」
辰良身體很不自然地一抖,他偏過了頭,窗外世界被可怕的黑暗籠罩,只有昏黃的車燈散發出一點點光熱。
幾個衣著啷噹的男人闖入車燈的光亮中,他們舉著手裡的酒瓶邊喝邊笑,桀桀的笑聲驚擾了夜間安寧,他們似乎覺得周圍太安靜了,竟然用酒醉的粗啞嗓音高聲唱起了歌,還不雅地罵著粗話,其中一人注意到了邱瀚宇的豪車,他立刻不屑地豎起中指,吐口唾沫,舉止粗魯難堪,沒多久,這些人就勾肩搭背地離開了,只剩下難聽的歌聲在空氣里流蕩。
辰良慢慢地握緊了拳頭,聲音含糊得幾乎聽不清:「這裡是小混混的聚集地,他們喜歡這種黑暗,曾經有工人要來裝燈,卻被小混混們打進了醫院,之後再也沒人敢裝。」
邱瀚宇正沖那個得罪他的男人瞪眼,聽到這話立刻驚訝地道:「這種地方你也敢住!你以為會有蝙蝠俠來驅逐黑暗嗎?為什麼還不搬家?」
辰良很實誠地給出最簡單不過的答案:「沒錢。」
邱瀚宇頓時被噎得說不上話來。
就在這時,辰良的手機響了,他一看到來電人名,便對邱瀚宇道:「我要回去了,今天謝謝你。」
「急什麼,」那幫小混混的歌聲還嘈雜地砸入耳中,邱瀚宇實在不放心辰良在接電話分心的情況下,走進這黑暗的小區,「接完電話再出去,那幫人還沒人走遠,你這保安又不靠譜,萬一他們回來搶你手機怎麼辦?」
辰良猶豫了一秒,按下了接聽鍵,還沒等他說話,電話那頭就響起了少年興奮的聲音。
「哥、哥!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參加英語知識競賽獲得了一等獎!是不是很棒!」
辰良懵了一瞬后,臉上的冰牆皸裂出融化的裂痕,嘴角慢慢地上揚起來,露出一絲絲的笑意。
邱瀚宇頓時愣住了。
他見過很多人的笑容,有溫和的,有美麗的,有嫵媚的,就是沒見過這樣……怎麼說呢,有感染力的。就像在困境中看到曇花綻放的瞬間一樣,心情變得美妙起來,憂愁、煩惱都隨著花朵的絢爛綻開而消失,腦海里只剩下花的美。
明明長得不出色,膚色也與潔白的曇花搭不上邊,卻在一點一滴的笑容里,呈現出讓人過目難忘的美麗。
愉悅的談話還在繼續,辰良的笑意越來越盛,也越來越溫柔。邱瀚宇撐著頷,仔細打量著辰良,發現辰良就像個迷,捉摸不透,卻又有讓人探尋到底的欲.望。
因為辰良很奇怪,他全身上下都透出與他五官和身份不協調的因素。
比如他腰部的皮膚,白得不像話,比如他的聲音,好聽得就像琴音一般,再比如他的手……邱瀚宇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手,因為家庭環境的緣故,自己能用很好的護膚品保養雙手,但看辰良那隻正激動地握著手機的手,除了黑外,其它無論是指型還是保養程度,都跟自己的不相上下。
這真是一個技工的手么?
更奇怪的是,邱瀚宇居然越看辰良,越覺得順眼,五官其實挺不錯的,雙眼是漂亮的丹鳳眼,鼻子高挺,稜角分明,唇的厚薄程度正好,不多一分不少一點,明明組合起來應該是很好看的臉,怎麼乍一眼看卻那麼不堪?
邱瀚宇還在津津有味地觀察,那頭的電話卻進入了尾聲。
「好,明天我給你獎金,祝賀你獲得一等獎。」辰良說完這句話不久,通話就在他無意識露出的笑容中結束了。
這笑容比剛才來得更溫柔,邱瀚宇不禁在想,他在跟誰通話,居然那麼開心,那麼溫柔。
「謝謝你,我要回去了。」辰良按下了通話結束鍵,將手機放回褲帶。
他似乎很開心,笑意至今都沒消失,以致於邱瀚宇說了一句「好走,有機會的話做醉鵝給我嘗嘗」時,他沒克制住情緒,展露出更愉悅的笑容。
「好。」
那一刻,邱瀚宇的心跳居然漏停了一拍。
邱瀚宇覺得自己最近中了毒。不但味蕾反覆叫囂著要嘗那道獨特的紅燒茄子,心裡還一個勁地想嘗辰良做的醉鵝。
他因為味覺性障礙,對吃的早沒了興趣,但現在居然會對食物念念不忘,可見這毒中得不淺。
「邱總、邱總。」
劉紹的聲音將邱瀚宇飄到九霄雲外的神思拉了回來,他從枯燥的文件里怨念地抬起頭,沒有好氣地吭了一聲:「幹什麼?」
劉紹面色有點焦急,他斟酌了很久才說:「邱總,不好意思,我媽老毛病又犯了,可不可以……」
「行了行了,這話我都聽到長繭了,你怎麼照顧你媽的,成天讓你媽犯病。」劉紹母親的心臟不好,受到刺激就犯病,邱瀚宇曾見過他母親,心態很好,身體也還健康,就是劉紹太大驚小怪了,一點點不痛不癢的小毛病就忍不住回家照顧,但邱瀚宇知道劉紹孝順,從不為難劉紹,「沒事別來公司瞎晃,看見你跑來跑去我就心煩,回家陪你媽去。」
劉紹笑嘻嘻地鞠躬:「謝主隆恩。」然後一蹦一跳地離開了。
劉紹一走,辦公室又變得冷清許多,邱瀚宇嘆了口氣,收拾好心情繼續工作。好不容易把那些俗事雜事拋之腦後,誰知道晚上下班后,他的保時捷像追求潮流一樣,也跟著犯老毛病啟動不了了。
他罵罵咧咧地拍了一把方向盤,掏出手機給辰良打電話。
辰良此刻正在廚房裡忙碌,同事早已走得乾乾淨淨,只亮了一盞白熾燈的廚房安靜得可怕,清洗鍋碗瓢盆發出的聲音,就像是深夜裡的鬼哭狼嚎,寂寞又駭人。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次輪到他善後了,每次都丟下一堆爛攤子讓他收拾,光是清洗刀具就能洗到他雙手起了皺。
他知道這是團隊人員集體針對他,但是否要因為同事的問題而辭職,讓他心裡打起了猶豫的結。這裡發展前景不錯,就是需要一定的時間醞釀,而他能不能靠這門手藝撐到最後,都是未知數,可換工作,他能去哪?他實在忍受夠了小餐館那骯髒污穢的廚間,只有這衛生、寬敞的廚房才是他理想的工作環境。
手機陡然伴隨著鈴聲震動起來,他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到,一不小心,鋒利的菜刀就在皺巴巴的指尖上劃了一刀,鮮血爭先恐後地冒了出來。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傷口不深,但偏偏這菜刀剛切過生薑,辣意順著傷口沁入,疼得整個手都麻了。
鈴聲斷了,沒多久,再次響起,他看到來電人名,按下了接聽鍵,一邊用肩頭夾著手機接聽,一邊處理傷口。
「是我,我的車又出問題了,你現在方不方便,能不能過來幫我看一下?」
邱瀚宇焦急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辰良頭疼地看向自己的指頭和還沒處理乾淨的廚房,斟酌了一下,回道:「等會,手頭事情處理完就過去。」
「太好了,我在停車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