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最可恨的是,明知她是翎花,用著朝露的容貌,與他朝夕相處,晨昏相伴,他竟還覺得……不糟。
本是單純不舍朝露音容消失,寄情在翎花身上,未料,屬於朝露的點滴,逐漸被取代、被淡化,他幾乎快要忘了,朝露的笑容是何樣?只因翎花爽朗燦爛、毫不矯飾的笑法,覆蓋記憶中最美的牡丹花仙……
「你既已知曉我身分,想必同樣心裡清楚,一切,到此結束,過去的……再難回去、粉飾不了,與幻境一同被扯破撕碎。」
碎得不可能再拼湊,村子、村民、還有他與她。
夭厲終於回過頭,看她,眸光是淡淡的暗,不夾帶情感。
「況且,你如何再平心靜氣喊我一聲『師尊」?當年你出生的那座小村莊,一夕之間,瘟疫爆發,而你,在林間溪闊遇上瘟神,難道你以為……純屬巧合?」他挑眉。
不,別說……
翎花想捂耳不聽,逃避即將被點破的事實,彷佛他只要說了,就真的完了……
一個秤子,一端全是師尊待過她的好,兩人相伴的種種;一端添上她至親、天樂村村人的性命,哪方傾斜多一些,能否平衡,又如何?
秤子的底部尖椎,都是扎在她心口上,以她為支撐。
「我不過在溪水中凈手,怎知人類如此脆弱。」夭厲淡然,無論是神色或口氣,好似生命於他眼中,輕若鴻羽,半點重量亦無。
而他口中的「不過」,好輕蔑,有種「明知不可為,偏偏我就是想做,怎樣?」的無所謂。
「求你別說了,師--」尊那個字,猶似要呼應他,如刺鯁喉,一時竟無法吐出。
喊他師尊足足八年,是她嘴中最時常逸出的兩字,像孩子喊爹喚娘,是本能,是依賴,是撤嬌,為何有短短一瞬,她遲疑了?
他沒等她咽下喉中梗塞,沉沉笑了。
笑聲止下之際,他在翎花眼前飛騰遠去,不曾回頭,決絕無情,毫無眷戀,一如他牽起她的手,一時興起,如今舍下,也不過是鬆開手掌的輕易。
失去他的無形阻隔蔽護,滂沱大雨打下,雨勢比先前更大,她在雨中喊他,無奈她不會飛,追不上,又不肯放棄,泥濘間跑了又跌,跌了再爬起,師尊往哪個方向,她就追向哪個方向。
黑鴉鴉的天,看不見師尊的黑裳黑髮,濃沉烏雲追去太多,陽光,藍天,希望……
那個總為自己遮風擋雨的身影,再也沒有了……
「丫頭!翎花--」
嘩啦雨聲里,朦朧視線中,是誰,忍著足跛疼痛,朝她飛奔而至,接住她體力不支而倒下的身軀……
【第七章相離】
心,終究是沒狠絕。
那孩子,隨他許久,雖非牙牙學語便帶在身邊,這些年來,確實伴他左右,視他如親,即便到了非舍不可的地步,他亦不忍棄她于山林間,任她自生自滅。
他曾經如此小心翼翼呵護她,在她逐漸長成朝露容貌之前,便已是如此,反而是她愈發神似於朝露,他才生起了比較心,妄想在她身上尋找朝露身影,然後,失望。
她知道了他的身分,知道她父母兄姊命喪他手,兩人已無可能再相伴,過去的美好,僅存雲煙,他不願她心存芥蒂,該恨他,又奢望愛他。
那孩子,會瘋的,會一步步逼瘋她自己。
他孤獨慣了,隻身一人,也能活,她不一樣,她太害怕寂寞了。
於是,夭厲出現在雷行雲面前,那時,雷行雲巧遇滿山尋他的雷家家僕,被眾人歡天喜地簇擁相迎,幾名護衛搶著要背受傷的少主下山。
夭厲如風捲來,站在山徑上,阻擋去路。
「帶她一塊走。」落下此句,身形與來時一般匆匆,眨眼間消失,眾人正驚詫之際,只有雷行雲聽明白,趕忙轉身又往山上跑。
黑霧圍繞的身影,並未立刻散去,始終與濃雲相融,駐留原地,直到半個時辰過去,雷行雲懷裡抱著人,一路下山,那黑霧才緩緩馳遠。
雷行雲一行人離開野嶺,至山下小鎮買妥馬車及替換衣物,央求布坊老闆娘幫翎花更衣擦身後,即刻便啟程往雷霆堡,越快越好。
走得越遠,她醒來時,就沒辦法再嚷著要回那座山。
蜷躺馬車車廂里的翎花,被裹得暖實,僅露出蒼白臉蛋,縱然是昏睡中,眼角淚珠仍止不住滑落,雨打濕的發,滴著水,裹身薄被很快染出大片水漬。
雷行雲瞧了不忍,取來巾子,手勁輕柔為她拭乾頭髮。
他折返回去時,已經看不見村落蹤跡,猜想翎花也發現了事實,才如此大受打擊,當時任雨水淋打的她,滿山猛喊師尊,不知在泥里摔了多少回,一身髒兮兮,他還以為她發瘋了。
碰碰她冰冷的臉,想以掌心煨暖她些,可她依然微微打著顫,他將她連人帶被摟進懷裡,渡些體溫給她。
聽見她無聲呻吟,含糊不清,但也明白,她還能說什麼呢?
除了「師尊」,不會有其餘字眼。
「翎花,我帶你回雷霆堡,那兒什麼都是真的,你一定會喜歡……」他輕聲在她耳邊說,她呢喃一遍,他便說一遍,似乎要蓋掉她意識里牽挂的那人身影。
到了傍晚,她醒過來了。
那時雷行雲正要抱她下馬車,不讓護衛插手,今夜預計在城中客棧歇息。
她一臉茫然,好似大夢初醒,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雙眸看著他,滿是困惑。
「丫頭,你睡得可真久,一連睡掉幾頓飯,幸好,我給你打包了幾塊烙餅和肉乾,等等回房吃。」他朝她溫柔笑。
然後,她完全驚醒,掙開雷行雲的手,慌亂躍下馬車,車廂外,大雨早已停,月明星稀,城街上不見熱鬧,人潮三三兩兩,大多店鋪皆歇業休息,更顯得翎花聲音響亮--
「師尊!」她才跑前一步,雷行雲立刻自身後環抱住她。
「翎花!已經離那兒很遠了!回不去了,而且,回去也沒有用!那座山裡什麼也沒有,沒有村莊!沒有師尊!我去找你時瞧過了!只剩滿山枯死的草木,像被誰給狠狠砸爛的狼藉--」
她知道!她親眼看見,她的家,變成何種面貌。
一切一切,如涓滴流水,沁著透骨冰霜,點滴墜入記憶,清晰著,也刺痛著。
翎花像瞬間被剪斷絲線的偶,雙腳發軟癱坐,若非雷行雲抱著,就要跌個狠狠。
懷裡人兒好安靜,靜得彷佛連呼吸也沒有,雷行雲突然感到恐慌,搖她的肩,喊她,她沒反應,他低頭去看,只見她無聲掉淚,宛若無助稚兒。
「……翎花你別怕,我不會拋下你不管,以後由我照顧你,你不會是孤獨一人,別怕……」他輕哄她,慰撫她,將自己當成浮木,供她依靠。
可她沒有伸手攀附他、沒有依賴他,任由自己被絕望滅頂。
雷行雲本欲脫口,告訴她,是她師尊要他帶她走,話到了喉頭,硬生生給咽回去,他私心清楚,說了,只是更添她心亂罷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很乖巧,要她吃就吃,要她睡也睡,可是她幾乎不開口說話,全是雷行雲纏著她嘰嘰喳喳的。
「胖白呢?你有看到牠嗎?」這天下午,坐在車廂里,她突然主動問及。
「沒有耶,或許跑哪去躲著了吧。」雷行雲有些暈車,仍強打精神,堆滿笑容回她。
「……連胖白也是假的……」她低喃,頭埋進膝里。然後,又是長達一整日的沉默。
換作前兩日,雷行雲會乘勝追擊,哄誘她再多說幾句,但今天他真的感覺疲累,眼皮直想垂下,背靠車廂木板上,連開口的力氣也無。
毎一天的日出、日落,對翎花而言,全數失去意義,晨曦透過小小車廂雕窗,照耀不出半絲溫暖;殘暉橘紅色光暈,沉沒在山頭另一端,也瑰麗不了她的視線。
她不知道接下來要往哪裡去?該怎麼辦?
一直以來,她的生命圍繞著師尊打轉,每天思考的東西好單純,午膳與師尊吃些什麼好;後院的衣裳曬得好香好暖,等會兒要去收下折妥;師尊又一人獨坐樹下下棋,坐了太久,要去鬧鬧他,讓他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
一切突然被打碎,她措手不及,曾經視為天地的東西,盡數崩塌,毀天滅地之後的殘破,教她無從收拾起。
她靜寂地將自己囚入一處無形圍圈內,是思考,也是逃避。
茫茫前程,自己何去何從,而師尊……又往何處?
突然有一陣嘈雜,穿透那片閡寂,入了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