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翎花,你怎麼跑到上頭去了?太危險,快下來!」雷行雲嚇了一跳。

「你先回答我,是我師尊嗎?」她非討個答覆的神情,很是認真,雙眸全是亮的,不像在雷霆堡住下的這段日子,眼底總是空茫。

雷行雲知道,瞞不得她了,也罷,點點頭,回道:「是,是他。我離山途中遇見,他只留下一句『帶她一塊走』,人便消失了。」

師尊……對她終究仍存一些些真實的疼寵,不忍遠離塵囂許久的她,孤苦無依,對吧?

知道自己不是真的什麼都未曾擁有過,這樣就夠了,足以支持她繼續走下去。

翎花深吸口氣,心頭微微暖熱,不禁露出笑靨,想著師尊,眼眶淡淡紅了。

雷行雲好久不曾看見她笑,竟然只為她師尊一丁點兒的舉止,便輕易舒展眉心。

她再度縮回腦袋,在屋瓦間躺平,四肢呈大字平攤,下方自然又是一陣老爹罵兒子,兒子還嘴忤逆的戲碼,但她沒認真想聽,只看那片無垠藍天,自行想象勾勒,師尊說出「帶她一塊走」時,臉上是怎生的表情。

風在吹,雲在飄,心,愈發清澈起來。

那一天,她反駁得太少,全是師尊徑自在說。

說他一時興起,養了徒兒打發時間。

說那美麗的牡丹花仙,是如何又如何的好,怎樣又怎樣的艷絕至極。

說她不過是偽物,擁有花仙的容貌,卻仿效不了正主兒。

說他與她,再也做不成師徒。

她沒有開口機會,嘴笨舌頭鈍,遇上事情突發,慌亂了手腳。

個把月過去,心傷過了,淚流過了,思緒沉澱了,每天有太多時間自怨自艾,同情自己、可憐自己、哀悼自己,然後呢?

開始臭罵師尊,否決他的好,把過往回憶踐踏腳下,覺得一切醜陋無比,全是假的,都是騙她的,然後呢?

傾倒完那些,腦袋反而空白了下來,她發獃,她失神,她總是渾噩,忍不住又拼湊起自己唾棄的那些,視若珍寶。

懷念師尊喊她名兒的聲音、懷念師尊靜靜沉笑的模樣、懷念枕在師尊竹榻旁,嗅到的那絲心安發香。

她好想反駁師尊,那日來不及說的,恨不能站在師尊面前,朗著聲嗓,告訴他--

「謝謝你的一時興起,或許之於你,只是窮極無聊的打發,可你認真養我、教我,給予我所有你能給予的,何曾說過一個『不』字?

那日,你牽起我的手,直至鬆開為止,沒有一日虧待過我。

你總掛在嘴邊,『只要翎花想要,什麼都可以,,那一句,你不曾食言。」

翎花對著天空說,當然心中很明白,聲音傳不到他那兒去,太遠了,遠得連她都不知道師尊身在何方。

可她還是想說,把內心話一股腦吐出來:

「陪我長大的村子,是我夢想中所渴望的生活,因為我想要,於是你給了我,即便它是虛幻架構,也是我最美麗的夢境、最快樂的時光。」

善良美好的村人,不帶任何歧視,沒有刻意疏離,對她照顧有加、對她噓寒問暖,她要的,如此單純,卻在數個村子里遍尋不著,而師尊給她的那處,全都有了……

「你嘴裡念念有詞,嘀咕些什麼呢?」

身旁傳來動靜,雷行雲架竹梯爬上屋頂,往她左側一坐。

說些只想給師尊聽的悄悄話,當然不會告訴雷行雲。

「被你爹罵完啦?」不愧是姓雷的,吵起架來轟隆隆。

他瞪她:「也不知道是為了誰蛤?!」

這小沒良心的,躲屋頂聽那麼久,耳朵只在聽見與她師尊有關之事才肯打開嗎?

翎花笑了兩聲,涼風輕輕拂來,她裙尾的綉蝶啪啪飛起來一般,她也不費事去按壓裙擺,任它飛騰,勻稱小腿肚若隱若現。

雷行雲默念阿彌陀佛八百遍,左手按右手,才能阻止它們爬向那片美景。

他逼自己目不斜視,只許看她的臉。

很意外看見,她眼中倒映著那片湛藍蒼穹,光采熠熠,一洗日前眸里茫然,變得透亮堅強。

「翎花,我昨日跟你提的事,你考慮得如何?」就是……他向她求親一事,立誓一生一世好好照顧她。

「不用考慮呀。」她懶散回答。唔,那片蓬鬆雲朵,長得真像胖白吶。

「那你……」雷行雲驚喜咧笑。

「當然不要。我不是早說幾百次了,我不會嫁你。」她可從來不給他奢望,話向來說得乾脆狠絕,脖子上的雷家玉佩不知道退還他多少回,又給他硬塞回來,她認真思考過,假裝失手摔破玉佩會不會省心些。

「你對我到底哪裡不滿?」雷行雲心裡不無失望,可臉上不允許出現落寞,只好佯裝氣憤,表現一副凶神惡煞樣。

「你很好,我師尊更好。」一經比較,雷行雲立馬敗陣。

「再好你也不可能嫁給他!」

「我知道呀……我又沒有非嫁師尊不可,但也不代表不嫁師尊,就只能嫁你吧,你還是去娶你世伯的女兒。」翎花揮手趕他,快走快走。

「臭丫頭你!」雷行雲火大捲袖,朝她撲殺過去--猛呵她癢。

翎花邊笑邊逃,到後來乾脆直接由屋頂一躍而下。

雷行雲大喊危險,雙手伸過去要抱她,卻只碰到她衣角,滑膩絲柔的布料與他指尖擦過,她像只展翅的粉色羽蜾,雙袖是翼,迎風飛舞,裙擺似花,綻放風華。

無論是蝶是花,皆從他手中溜走,握也握不著。

翎花安全降落花園,長裙飄飄著地,裙浪蕩漾,她在下方叉腰大笑扮鬼臉,取笑他抓不到抓不到,轉身就要跑。

「翎花!」他大聲喊她,聲音不似方才戲謔,引她停步回首。

雷行雲在屋頂,俯視她,沉默半晌后,他再開口:「你決定要去找你師尊了,對嗎?」

能讓她眼中注入希望,轉為晶亮,重填歡笑,也只有她的師尊能做到,

雷行雲在她眸底看見的,是決心。

「即便不知他在哪,不知他見不見你,你也要找到他,是嗎?」

翎花沒有回答他,給他一抹彎揚笑靨,何其艷美。

***

找師尊?

是呀,她確實有這個打算,只是來不及跟雷行雲說,便先被他察覺。

以前師尊取笑過她,說她做事總是一股腦的,太過直傻,向來不考慮後果,所以她這回不冒進,要擬妥計劃之後才去做。

師尊的去向難以捉摸,她只能多方打聽,哪處城鎮傳來瘟疫消息。

尋常人對瘟疫避之唯恐不及,她反其道而行,追尋著它去。

藏於胸中的小冊子內,繪製簡易地形圖,染疫的鎮,似乎有順序地朝南移動,速度並不快,她打算往這路徑追,碰碰運氣。

不過,她已非當日在山林幻村中的孩子,不食人間煙火,還真以為出門在外,天天都有鄰居上門送吃的喝的,幻滅成長之後,第一個體認到的,是現實問題。

有銀子,走遍天下,沒銀子,寸步難行。

她目前就是個身無分文的窮鬼,別說出遠門了,跨出雷霆堡后的第一頓飯便沒著落。

「被師尊保護得太好,忘了外頭的世界,沒那麼好生存呀……」她是只井底之蛙,還是只太安逸的蛙。

可她現在只想變回那隻守著方寸光景的藍天、井中溫暖的蛙。

而且不知為何,近期瘟疫消息突然消聲匿跡,好似不復存在,至東山鎮為止,未曾聽見還有哪處傳出疫情。

「翎花姑娘!」

曲橋上,款款步來一名雙髻女子,翎花見過幾回,對她並不陌生,她是雷行雲母親的貼身丫發,名喚婉若。

「夫人要我來問問你,午膳過後,要不要隨她去一趟白雲寺,上香還願?」婉若是個圓臉姑娘,比翎花稍長兩歲,笑起來很是甜美。

「好呀,我要去。」翎花立即答應。她喜歡雷夫人總是溫柔慈祥,眉目和善,待她也好,任何好吃的東西、好看的衣裳,都特別為翎花留一份。

曾聽雷夫人提及,當年生雷行雲時遭遇難產,雖拚死度過一劫,母子均安,可身子骨落下病根,從此無法再有孕,比起兒子,她更希望有個女兒,然此生恐無機會,於是見翎花討人喜歡,便把她當成女兒對待。

吃完午飯,馬車已候在府門外,翎花攙扶雷夫人上車,與她同乘。

馬車走了好一陣,仍是在雷霆堡範圍內,雷霆堡儼然自成一座城鎮,榮華熱鬧,街道條條井井有序,所有食衣住行,自給自足。

出城門,再行數里,坐落山腰,群樹圍繞的白雲寺,遠遠就能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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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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