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九重深宮
殊易一行人到底在江鎮又多耽擱了一日,其實沈言之也沒什麼可收拾的行李,但雖厭道別心殤,卻好過空留遺憾。
因時間緊迫,第二日一早說什麼也要儘快趕路,所以沈言之一腳邁進一品居,自覺得登上了二樓雅間,讓夥計叫來了他們老闆和大廚,正襟危坐,開門見山。
「我要走了」
「嗯」,黎白面無表情地喝了口茶。
「嗯」,楚辭跟著面無表情地喝了口茶,然後差點兒噴了沈言之一身,「什麼?你要走了?!去哪兒?是跟那天我見到的人……他到底是誰啊,你和他真的——」
啪地一聲脆響,黎白狠狠拍了楚辭一巴掌,伴隨著一聲「閉嘴!」,楚辭委屈地一撅嘴,然後乖乖地低下頭一言不發。
沈言之掩口笑了一聲,淡淡道,「都是舊事,舊事莫提,但望將來」
黎白瞥了沈言之一眼,原不想勸卻還是忍不住開口,「好馬不吃回頭草,我黎白是做不出那等事,若這傢伙膽敢有一日負我黎白,必剝皮抽筋,同歸於盡」
說著,黎白狠狠點了點楚辭的腦袋,楚辭抬眸,笑著忙道不敢。沈言之嘴角含笑,知道黎白擔心他重蹈覆轍才有此一言,卻無奈自己心思已定,只道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一緣。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好好好,別在我面前拽這些酸詞」,黎白連忙打住,滿語嫌棄,「既然你已決定,直接走便是,我黎白最討厭道別,到此為止,恕不遠送」
沈言之愣了愣,兀自喃喃道,「就這麼冷淡啊……」,笑著搖搖頭,從懷裡掏出一個香盒,捅了捅身旁的楚辭,從桌案底下忙塞給他一個香盒,還弄得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小聲道,「你放心,這次絕不會出錯」
黎白挑了挑眉頭,怒道,「沈言之你當我瞎當我聾是不是?!」
沈言之笑得更深,連眼角都帶著笑意,連忙撐著木杖起身,話里無端帶著不舍,「不擾你了不擾你了,道別你不想聽,那道謝我也不說,免得最後還遭你嫌棄,只幫我帶句話給念郎,用功讀書,日後都城再見」
「誰要幫你帶話啊」,黎白偏過了頭。
「黎白!」,楚辭皺著眉頭嗔怪一聲,扭頭一看,黎白卻是連眼眶都紅了,整整一年,傾心相交,這等情分豈是一言半語能說盡的,又教他如何說得出「保重」二字!
沈言之一頓,也不願與黎白多言徒增傷感,僅一步一步緩行至門口,手搭在門上,推開或許便是此生不見,相遇即緣。
「楚辭黎白,告辭……」
走出屋子,沒幾步便從裡面傳來黎白壓低的哭泣,斷斷續續,每一聲都是最好的送別。
回至家中,殊易在院里靜坐等候,見來人,輕聲道,「道過別了?」
沈言之點點頭,剛想問一句明日什麼時辰出發,可一個字還沒說出口,殊易便彎下腰來堵住了他的唇,印象里殊易給他的吻總是霸道裡帶著些許溫柔,從來沒有婉轉纏綿,更不給沈言之任何反應的機會,不像這次,淺嘗輒止,掃過一圈唇瓣,便立即放過了他,看著眼前人傻愣愣的模樣,笑出聲來,「回屋吧,早些休息」
瞬間面色緋紅,從脖頸一直紅到了耳尖,看的殊易心情大好。
腦子一片空白,許久才回過神來……或許如他所願,會是很好的,沈言之這樣想。
次日卯時,悄無聲息地,江鎮的沈公子在一個明朗的早晨突然失蹤,江鎮地界小,往往早上的消息到了黃昏時分便傳開了,更別提昨日才傳出帶著自家男人逛窯子的沈公子今日又跟著男人乖乖巧巧不知回哪裡去了。
坊間一傳十十傳百,有人說沈公子是被強行捆走的,也有人說是夫夫二人鬧了彆扭,如今哄了一遭便跟著回去了,都做一樂,無人關心真相到底如何。
只知從此江鎮少了一位沈公子,也少了一味淡雅粉香。
沈言之走時在院中石桌上留下宣紙一張,用兩塊磚頭壓著,上面洋洋洒洒僅兩個大字,「多謝」,若劉清平尋來看到這二字必能明白他意,其實至今他仍未明白劉譽為何賴上了自己,情根深種這件事,哪裡有那麼容易?
終如一陣清風過,哪盼人間有白頭。
馬車轟隆轟隆行了大半月,殊易原想「順路」去會稽瞧瞧,卻被沈言之厲聲拒絕,那是養他長大的地方,也是一處傷心地,看著沈言之瘋狂搖頭拚命皺眉的模樣,殊易只好打消了這個念頭,一路北上。
到京都時已是初秋,江南悶熱,一行人只著輕絲裡衣長袖薄衫,越往北,寒氣越重,卻因馬車上燒著暖爐不肯再加衣物,殊易倒是無所謂,不過凍得沈言之一下馬車就打了個噴嚏。
殊易立馬吩咐讓人把雪白狐裘遞過來,直將沈言之包了個嚴嚴實實,其實出宮前也沒想著就遇見了,更沒預料到把人接回來,只是莫名其妙地就都預備齊了,怕冷著怕熱著,連他都沒這麼矜貴。
沈言之摸了摸身上披著的大毛狐裘,又感受到掛在天邊的太陽灑下的暖意洋洋,皺眉,「你想熱死我?」
謝全是個有眼力價的,立馬就將一件薄棉披風遞上來,殊易在二者間掙扎了一會,看著沈言之不善的面色,只好不情不願地換了那件,嘴裡還嘟囔著,「眼見著要天黑了,夜風難免冷」
沈言之一撇嘴,沒搭理他徑自又上了馬車。
殊易挑眉,笑著搖搖頭,緊隨沈言之登上去,立馬就將那個驕矜的小東西拉過來,抓著他的下巴笑罵,「又不怕朕了是不是?」
「切」,沈言之任性地扭過了頭,殊易笑意更深。
馬車復行,躲過鬧市區,繞了京都大半圈才好不容易趕在天黑透前進了宮,玄武門早有等候的輦轎,殊易瞥了眼身旁早就睡熟的小傢伙,掀開車簾淡淡吩咐,「直接走」
宮人們應聲低頭,一輛略顯破舊甚至無錦簾華蓋的馬車便在眾目睽睽之下駛進了宣室宮,巍峨宮闕,飛檐翹翼,就在沈言之意識模糊不知不覺間,便又踏入了這個他曾拚命想要離開,又拚命思念的地方。
宮門外守著的宦官也好宮門裡伺候的宮女也好,不敢抬頭卻難免偷偷瞧了一眼,皇上離宮一月有餘,回來后帶著一位極其瘦弱的小主子,被帝王從馬車上小心翼翼地抱下來,直接帶進了內室,宣了些膳食和熱水。
任何人都不敢出任何動靜,連一句恭迎皇上回宮的話都被禁止,除了殊易外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床榻,都在屏風后靜候吩咐。
或許是感覺到氣氛不大對勁,也或許是睡夠了,沈言之悠悠醒轉,在寬大明黃色的龍床上伸了個懶腰,整個人縮在披風裡,只露出那張精妙絕倫的臉,迷濛地不知身在何處。
「醒了?」,殊易悠悠笑道,「醒了就起來吃點兒東西」
屋裡熏著淡淡龍涎香,熟悉的味道縈繞在鼻尖久久不散,即便離開了一年即便眼不能視物,但這種壓抑著的氛圍從深藏的心底慢慢探出頭來,驚得沈言之一個激靈,連忙坐起身,「已經回宮了?」
還未等殊易應是,屏風外忽響起謝全的聲音,「皇上,晚膳都備好了,現在傳嗎?」
宮燭燈火下映得殊易臉上皆是暖意,揉著沈言之柔軟的頭髮,心情頗好的一擺手,「傳吧!」,
接著看了眼一動不動的沈言之,「還困著呢?吃過再睡罷」
「這兒……是宣室宮?」
「不然呢?」
沈言之幾乎跳起來,「你把我帶到這裡做什麼?」
一年前,承歡公子暴病而亡,然宮裡見過他的人不在少數,這麼光明正大地進了宮,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肆無忌憚地進了這宣室宮,殊易是嫌宮裡太冷清,故意給他找事不成?
殊易似看出他的憂慮,但這點憂慮在他心裡完全不算什麼事,於是便無視了那暴跳的小東西,繞過屏風掃了眼桌上琳琅膳食,揚手吩咐宮裡伺候的宮人全部退下。
沈言之解了身上披風,摸索著一步一步找到屏風,也算找到個可倚靠的地方,見殊易不言,心中擔心更甚,又道,「皇上……皇上此舉未免……」
「宣室宮的宮人在前幾個月新換了一批,不識得你,你怕什麼」
沈言之一愣,怕什麼,事到如今他什麼都不怕,卻無端在殊易的話里聽出了別的意味,臉色霎時間冷了幾分,被暖香熏出的那點嫣紅也漸漸地變得蒼白,「皇上……是想一輩子把我鎖在這兒嗎?」
殊易聽罷連忙一把拉過他,眉頭快擰成麻花,彷彿從牙縫間擠出來的聲音,「你這小心思就非得擰著,攤開了鋪平了就那麼難?讓你呆在這兒幾天委屈你了?」
沈言之一點沒有害怕的意味,語氣平淡毫無起伏,「臣哪兒敢啊……」
可那表情卻瞞不住人,從露出的丁點眉尾到精緻的鼻樑再到紅潤的雙唇都在儘力宣示著他不為人道的難過心思。殊易幾乎被他氣笑了,輕拍了下桌案,聲音不大,可對沈言之來說已是足夠的威懾,「上次秋狩不是安排得很好嗎,以後……你就在許家掛個虛名,到哪裡都方便,至於住處……你想在宮外置辦一處宅子也好,想在朕這宣室宮裡也好,隨你高興了,只是有一點——」
殊易湊過去,扳起沈言之的下巴,微微笑著,「但凡朕想見你,你就立即進宮來,要是在外面玩得心野了,朕就把你鎖在這兒,九重深宮……誰也看不見」
沈言之一抖,完全沒有想過殊易做的是這個打算,五味陳雜,滋味難言。
「啊……對了……」,殊易又忽然想起些什麼,「說起上次秋狩,你擅自離宮的賬,朕還沒跟你算」
沈言之的口中輕哼了一聲,極具韻味,「臣也想起有一件事,沒跟皇上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