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妾發初覆額(二)

3.妾發初覆額(二)

第三章.

明玥出生的當晚,朗月當空,皓銀光輝如瓊華流瀉。

那還是九月,南城微微泛黃的篁竹里尚有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有疏朗的歌聲從對面的高塔上傳來。天上就掛著一輪白玉盤似的月亮,再無多餘的雲朵,也再無多餘的星子,那些旁物,都不能給月亮添一絲的彩。

南城被罩在了輕霧一般的月光里。

整一年裡,最美的月色不過如此了。

明岱川珍而重之地給他剛降生的小女兒起名叫——「明月」,又加了個王字旁,做「玥」,用神珠這樣的字眼,寓以掌上明珠之意。

明岱川還給女兒起了個應景的小名,叫「小月亮」。

他一貫是個嚴肅穩重的人,現下女兒出生,跟個得了寶貝的小孩似的,抱著女兒不肯撒手,笑眯眯地叫著女兒的名字,什麼甜蜜話都往外頭說。

江雙鯉的父母看見明岱川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心就徹底落地了。

也不怪他們這麼擔心。

明岱川這個女婿在他們看來,著實是個天之驕子一般的人物,年紀輕輕的,就已經能把自己家庭和事業都經營得好好的了。國家雖然總是強調著「生男生女都一樣」,但總有些老舊的思想還是存在的。江雙鯉的母親當年也因為這個吃了不少苦頭。

要是江雙鯉的母親把這話講給江雙鯉聽,江雙鯉定會嗤之以鼻。

江雙鯉小了明岱川整整四歲,江雙鯉上大學時,明岱川已經念研一了。江雙鯉念的是英語專業,明岱川學的是建築設計,按理說應該不會有太多的交集,但明岱川無父無母,學費是靠著家裡親戚東平西湊得來的,加上他節省,又有獎學金,他專業好,私下接了小單小單設計的活,賺錢之後,一邊把錢還給親戚,一邊又能供自己生活,日子也還過得去。

明岱川是個很有遠見的人,即使是這樣的情況下,他依舊想自己創業。

同時,他也意識到學歷和見識的重要性,下定決心,要出國留學。

留學的第一道門檻,就是英語。

明岱川英語不好,這是硬傷。他又上不起輔導班,最後決定在外語系找個成績好的學生教他。

江雙鯉是外語學院英語專業的第一。

明岱川在學習室等到江雙鯉后,情不自禁地臉紅了。

他這才曉得,原來這個女孩是這麼地漂亮。

江雙鯉和明岱川在一起后,過了好一段的苦日子,雖然不到吃糠咽菜的境地,但也算不上好,明岱川出國后,她在國內等著他。

明岱川就覺得,他要給這個女孩子好日子過。

江雙鯉畢業后,他們就結婚了。

如今迎來女兒明玥,明岱川比任何人都要高興。

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真真正正,有血脈連在一起的人。

這已經能讓他感恩了。

他不埋怨父母的早早離去,不怨尤上天對他的苛刻,不憤懣生活給予他的艱辛,他感恩這個幼小的生命帶給他璀璨的色彩。

明玥很健康,各項檢查都符合標準,只是在產房的時候老是不哭,嚇著了好一批小護士,以為是呼吸道被堵塞,後頭才知道,明玥壓根是睡著了。

一眾人哭笑不得。

想著,真是個心大的女娃娃。

心大的女娃娃嗓門也挺大。

巡房的醫生護士都說,這段時間醫院出生的嬰兒里,就數小月亮的嗓門最為響亮了。

明岱川聽了,腰板都不自覺挺直了一點,有種莫名的自豪和驕傲,走路的步伐都輕快了許多。

這段時間,明岱川不僅僅是迎來了一個血脈相連的女兒,設計裝修公司的事業也在穩步發展,特別是接手了周沖的商品房樓盤設計后,口碑迎風直上,訂單紙片般的飛來。

明岱川是個嚴謹認真的人,做事沒有半點馬虎的,因此,事務也就繁忙瑣雜。但就是如此,明岱川還是親力親為地照顧妻子和女兒,萬事俱細。

江雙鯉的母親提著黃豆豬腳湯來醫院的時候,明岱川正蹲在床邊,一會兒看看江雙鯉,一會兒看看明玥。

看樣子,是在比對兩人的相似處。

九月里,暑夏的熱度和秋季的涼意混雜在一起,南城的空氣濕潤度很高,打從山巒外吹來時,還不忘夾帶郊區稻穀豐收的清香。

陽光暖暖悠悠。

江雙鯉的母親放輕了動作。

明岱川替江雙鯉掖了掖頭髮,把她的帽子正好。

月子里的女人頭髮不能洗,受不得風寒,養好了身體以後更好,養不好就是之後歲月里永遠的傷痛。

江雙鯉一直沒有洗頭髮,用帽子包起來,有時候自己都會覺得難受,味道不好。

江雙鯉睡得很熟,她懷孕沒胖多少,但臉上圓圓的,瑩潤白皙,帶著帽子既是是睡著了,還有些許的汗珠從額頭溢出來,明岱川用紙巾給她擦了擦,想了想,又笑著在她額頭鬢角,親了一口。

江雙鯉的母親站在門口,只覺得這一幕很感人。

她這時候才真正覺得,她的女兒是找到了一個可以依託終生的良人。

明岱川又蹲下來,他做了個很孩子氣的動作,把手交疊著墊在下巴下面,去看不過三天大的小女兒。

小女兒又在睡覺了,比之前張開了那麼一點點,但就是這微不可查的一點點,也讓他覺得很驚奇。

一個人竟然可以這樣小,小到以天計。

三天,不過七十二個小時。

在這三天前,明岱川覺得他的生活已經很讓他知足了,但在這三天後,他又有了新的追求。

他有了一個像棉花糖一樣柔軟可愛,還一樣甜蜜的小女兒,和她相處的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鐘,都變得有了生命和血脈賦予的豐滿的意義。

他希望她能在他的庇護下成長,做個無憂無慮的小月亮。

明玥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吮吸嘴唇。

明岱川比了一比,她的嘴唇都沒有他的指甲蓋大!

明岱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明玥的臉頰。

他不敢用力,多一分,都怕弄碎了他的明珠,他的寶貝。

最後,明岱川觸碰了一下,又收回了手,繼續交疊著趴在床邊看他的女兒。

明玥還在江雙鯉肚子里的時候,就愛吃辣,肚子圓圓的,大家都說,會是個女兒。

女兒?女兒多好啊,他就喜歡女兒啊。

兒子脾氣那麼倔,你看隔壁周沖家裡的周自恆就知道了,才兩歲不到,就倔到連話都不肯學也不肯說。他可不要,他要一個軟軟的小棉襖,會軟噠噠地喚他的小女兒。

明岱川又目不轉睛地看著明玥了。

他想著,等到很多個三天過去,明玥就真的可以軟噠噠地喊他:「爸爸,爸爸。」

她可能會發音不標準,但那也沒有關係,因為他可以用心去聽。

望她說出口的第一句話,會是「爸爸」。

江雙鯉的母親看到,明岱川的眼神幾乎軟成了水。

金色的陽光里,零零星星的細小塵埃飛舞,和他的眼神一樣輕柔。

她默默轉身,把保溫桶交給了護士。

這樣的一家三口,江雙鯉的母親覺得心裡很安慰。

*

明玥出生四天後,明岱川帶著兩個寶貝回了家。

他的大寶貝江雙鯉被他牽在手心裡,他的小寶貝明玥被他抱在懷裡。

明岱川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去開他們的新房子。

這會是他的小女兒第一次進到家裡來呢!

明岱川忍不住哼起了小調,但他平常幾乎是沒有什麼娛樂活動的,嚴肅刻板的生活,讓他到了開心的時候,只會哼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他唱得不好聽,江雙鯉卻很捧場,明玥閉著眼睛呼呼大睡,嘴唇蠕動。

明岱川怕吵到女兒,又停下了哼唱,把開門的動作盡量放輕。

但就是這樣的小聲響,還是讓隔壁的周自恆發現了。

明岱川還沒打開門,周自恆就哐當把家門推開,赤著腳,叼著奶瓶就跑出來了。

他看著該是剛睡醒的模樣,黑色的柔軟的頭髮翹起一撮來,隨著他的跑動上下顛簸,肥嘟嘟的小腳丫子踩在地上吧嗒吧嗒地響。

小保姆在後頭追,追上了,把他抱起來:「明先生,明太太,你們回來了啊,小少爺他這兩天每次聽到房門聲音都會過來看看呢。」

周自恆在這時候就已經很大爺了,想往東絕不讓往西帶,小保姆跟了這位爺一段時間,雖然他說不出話,但也能知道周自恆的意思。

現在,周自恆很明確地要往明家去。

江雙鯉幾日沒見周自恆了,倒是想念,擺擺手,就帶著兩人進了屋子。

她替周自恆弄了弄亂糟糟的頭髮,又問他:「有沒有想江阿姨啊?」

她是聽說了生產當天周家父子來過的事的,也聽說,周自恆學會說話了,叫的是「媳婦兒」幾個字,對著小月亮叫的,明岱川為此還生氣了許久,江雙鯉很是無可奈何。

她很喜歡周自恆的,知道他會說話了,就想聽聽,於是道:「小恆跟阿姨說,想——」她語速很慢,拖長了聲音。

可周自恆迷迷糊糊地砸吧奶嘴,猛吸了幾口牛奶,點點頭,不肯開尊口。

明岱川看他睡眼惺忪的樣,又看看女兒。

還是他的小月亮長得好看!

他的小月亮可不能跟周自恆似的放養,得養的精細了!

見江雙鯉還在教周自恆,明岱川不滿意:「他就是瞎叫喚,會說什麼呀,咱們回去教小月亮說,咱們小月亮一定聰明,保證十個月就能叫你媽媽!」

他還在生氣周自恆叫小月亮「媳婦兒」這件事呢!

這怎麼能隨便叫呢!

江雙鯉很是無奈:「跟小恆計較什麼?他又不懂。」

她轉頭拿出手絹替周自恆擦了擦光著的腳丫子,周自恆舒服地眼睛都眯起來,小嘴都抿起來。

明岱川憋了一肚子的氣,但決定,看在妻子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地原諒周自恆一次。

周自恆這時候才似乎是真正醒來,他揉了揉自己眼睛,挪開奶嘴,滿足地打了個大大的奶嗝:「嗝——」他這個奶嗝太大,肥肥的肚子都震動了,頭上一撮翹起來的黑髮左右搖擺。

「想——」周自恆學著說話,頭往前伸,看到了明岱川懷裡的明玥,藕節似的小腿大力地在保姆懷裡撲騰,一隻手指著明玥,眼睛都發著亮。

「我,我……」周自恆激動極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頭冒,「想、我、媳、婦!」

想我媳婦!

誰是你媳婦啊!

你哪來的媳婦啊!

明岱川臉色煞是難看,他決定收回剛才的原諒,繼續不搭理周自恆。

江雙鯉倒是頭一次真切地聽到周自恆說話,眯著眼睛笑,又逗周自恆,捧著周自恆的臉蛋親了親:「再說一次,再說一次。」

周自恆只是說話晚,但很是聰慧,看見江雙鯉逗他,他也咯咯咯咯地笑。

周自恆再往前探了一點,有樣學樣地捧了明玥的臉親了親:「我媳婦!我媳婦!」

他的動作出乎所有人意料,明岱川都沒攔住,明玥被吵醒,睜著烏溜溜的眼睛打了個哈欠。

明岱川怕她哭,趕緊安撫小女兒。

她的眼睛生得很大,瞳仁黑亮,像是寧靜的水澤波面。

周自恆清楚地看見,他自己的臉龐印在她的眼睛里。

這讓他驚奇。

他不禁「嗷嗷」叫,又喊了兩聲「媳婦兒」。

明岱川徹底生氣了。

他在周自恆親過的地方也親了幾口,眼神不善地瞪了周自恆幾眼。

周自恆不明所以,還是傻兮兮地樂。小保姆倒是懂得察言觀色,立馬抱著周自恆向明岱川告辭。

周自恆很捨不得走,但還是沒有鬧脾氣,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在臨走之前,很是大度地把他鐘愛的奶瓶送到了明岱川手裡。

明岱川愣在原地,看看懵懵懂懂的女兒,油然生出了一種荒誕——

他怎麼覺得,周自恆這小子送奶瓶跟送聘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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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月亮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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