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楔子
三方生印、四方死印。
此刻靜靜的擱在峭壁安置的長桌上。
師傅說過,印章材質,他最喜玉,不磨不磷、可毀損折斷而不可破壞其紋理,這七方便是了。
這七方印,含了三人生途、四人地獄。
誰人生、誰人死,竟是掌握在我的手裡。
一年前我被帶到這島上,認識了另外六人。在這裡,我們不能有不能有來歷、不能有回憶。
沒有來歷無妨,我本就是孤兒,一個沒有軟肋的孤兒。
沒有回憶無妨,曾經的回憶,不外乎是為了生計什麼都肯做的卑微和低賤。
一切無妨,唯獨今日。
今日的我將選擇出兩人,和他們一起拿著生印活下去。而另四方死印,也將由我親手「送」出,將硃紅色的「死」字印在他或她的額間,然後親手……將他或她,推下我身後的萬丈深淵。
我的指尖逐一摩過七方印,忽地抬頭,幾乎像是可以聽到對面六人的呼吸都凝固了一瞬、眼神冰冷了一瞬。
「靈素,不論我選擇誰……你都不會怪我嗎?」我注視著他,問著。
一片死寂,只有懸崖下濁浪擊石的滔天巨響。
靈素並沒有回答我。
「何必再說這許多的廢話,這不像你。」月華一聲冷笑。
我看向她。從我上島,月華就沒給過我什麼好臉色,她伶牙利齒,我卻也不差;她驕縱跋扈,我卻也不怕。她武功根基最好,我卻……只怕這點。畢竟,我是真的真的打她不過。可惜到了今天,我才有意願真的看清她的樣子,原來竟是這般的美,如月之光華。
「青喬,如果你能出島,記得替我和月華回趟宿安,跟我們的家人說一聲……算了,不說也罷。」歲華仍舊微笑著,眼神清澈高傲,一如往常,沒有什麼能入了他眼的樣子。在我上島之前,著實不曾見過如歲華這般俊美的少年,所以偶爾也會想,許是他的樣子,才助養成了他那不可一世的性子。
「青喬,把我的藥箱帶出去,會有用處。」君夜說著,平靜的,不帶什麼情緒,似乎生死之間本就沒什麼鴻溝可跨。七人里,我最服的便是他。玄宗教我們局謀醫理藥理,他過目不忘聽耳即熟。在此之前,我是真的沒想過世間果真會有如此聰慧謙禮之君子。此刻的他,
低斂著眉目,卻仍舊是七人中最醒目的那個,宗文說他有「雪華耀日」之姿,可此刻瞧著他,忽覺「雪華耀日」仍不及他青衫濁世獨立、周身蘊著的光華之意半分。
「我從未害過你。」年心盯著我,眼神不是怕、卻也沒有求,而是那樣的理所當然、那樣的不容置喙。也對,她一向如此。在島上我最看不透的便是她。她明明很美,卻永遠把自己隱在塵埃里、角落間。即便此刻,她的身後也彷彿蘊著大團的灰敗,甚至連影子,都像是透明的。
「青喬,無論如何,你都要……保重。」遙星流著淚,叮囑著我。
我看著她,幾乎捨不得錯開眼睛。一年前見她,只覺傾城,如今,足以傾國。同為女子,我的樣子和她的差距也著實是太大了些。但我卻從無嫉妒,因為她的性子是天底下最最和善的、柔軟的。她對每一個人都好,唯獨略過了自己。
「那麼……你呢?可有話同我說?」我看向靈素。
我第一個問他,可到了最後,他仍舊還是沉默。
他背對懸崖而立,起風了,風夾裹著海水的潮氣而來,寬大的灰白袍子一角翻飛著,更襯得他越發的廋削挺拔。我知他冷,因他把禦寒的披風給了我,此刻,我就披著他的披風,握著他的生死。
「其實我根本沒有名字。」我注視著他,輕聲說著:「反正你們都叫我青喬,這我喜歡,聽上去像是……像是我也有了來歷。是,我是孤兒,也一向覺得,利用和被利用是最簡單、最好的關係。如果有人對我說『你是我重要的人,我不會拋棄你』之類的屁話,即使感人,也絕對打動不了我。我情願相信的話是『你死了,對我沒好處。』」
「青喬,你不是那樣的人!」遙星哭著打斷了我的話,我卻仍舊只是看著靈素。
「靈素,為了生計我什麼都會做。狡猾?我從不覺得這是貶義,因為我得活著。你問過我,我究竟怕什麼,我究竟想要什麼。一年了,你……懂了我嗎?」
我一字一字的說著,看著他,眼裡唯一的他,以眼為筆、一寸一寸地描摩著他的輪廓,他臉上……火舔留下的溝壑疤痕,密密麻麻遍布從額角到脖頸的全部。他的樣子,我怕,可他……畢竟是他啊。
是他說,他的樣子是厲鬼,厲到可以趕走入我夢的魔魘,我不信,卻還是捏著他的衣角在極乏中睡去,果然沒有再被驚醒;
是他陪我觀星,告訴我在春季的時候,月亮西南方的星群叫軒轅十四。
是他和我一起掉下滿是毒蟲的深坑,他護我周全、護著我的臉,我們被救上來之後,我看著他被咬得千瘡百孔的手臂大哭,他卻笑著說,丑的人,這世上只他一個就也夠了。
是他和我一起偷偷釀了果子酒藏在扶仙崖,因他和我都是極散漫的性子,不怕責罰,寧做酒里亡魂,好過戰戰兢兢的活著。
一年了,他的身上多出數十道傷疤,起碼有一多半是為我捱的。
我被吊起來毒打時,是他以背替我擋了鞭子;我被針刺時,是他說他的皮子厚替我扛;我們被灌下□□,是他先幫我逼了毒,我卻學藝不精,連划他四刀都沒引出那道毒脈,我哭得不敢再動,他卻皺眉說四刀忒不吉利,生生握著我的手,劃下第五刀引出毒脈,醫好了自己。
可事到如今,我卻只想聽他對我說一句話……
等了很久,像一輩子那麼漫長,他終於開口,一如即往的隨意輕鬆,「你選的,便是好的。」
我記下了,靈素。
靈素,他終究答了。
眼淚也在聽到他開口的這一刻滴落,沒人看得到,因為落在心底。
「青喬,夠了。」月華的聲音輕顫著:「一年了,我跟你鬥了一年,沒想到我們七個人的生死竟是握在你手裡,你不如……不如給我個痛快!死印是嗎?好,我接了。只求你看在歲華總算幫過你、救過你的份兒上,讓他活著出去!」
話音剛落,月華已欺身近前。左手掌風向我、右手已伸向其中一枚死印,眨眼間便已經拿了起來,鐵青著臉緊閉著眼,生生的就要將那方「死」字敲向她自己,可在最後一刻我卻捏住了她的手腕,貫注七分力氣,死印便回到了我的手中。我武功一向不如她,可她卻也絕計料不到我會在這個時候出手搶印。
恐怕沒人能料到我會在月華肯主動赴死的時候救她。
趁大家都驚怔當場,我旋展凌雲步快速閃向我的目標,一年所學孤注一擲在此時派上用場,我根基極淺,可這幾步卻已在暗中練了很久。我知道我會贏、因為我要對付的人根本對我毫無防備。因為我要對付的人是……
靈素。
第一掌,我砍向他右臂天泉穴,立時泄了他擅用的右臂的力。
第二掌,我砍向他頸間天突穴,阻他呼吸。
第三掌,我貫注全身力氣拍向他肋間,掌風凜冽,落下時悶的「咚」的一聲,我並沒有收手,掌心像粘上了他一樣,直直的將他推向懸岸最邊沿,我知道我拍斷了他的肋骨,我看著鮮血已順著他的嘴角一滴滴的滴在我的手背上。我知道他痛,因他凝視著我的眼神已如尖刀般割裂刺開。可我沒有停下,直到……真的把他逼了下去。
他的左手死死的摳住懸崖邊沿唯一的一條石縫,他看著我,不發一語。
懸崖邊上的風可真大啊,我一個人站著、身後空無一人,所有的人都站得遠遠的、看著我的眼神如同注視著魔鬼。我不怪他們,反正我從出生到現在就孤身一人,而最支持我的人,此刻正在我的腳下。
我低頭看著靈素、看著他身下萬丈處那墨黑翻滾著的海面,可惜我沒有翅膀,否則定能趁著這風展翅飛去,不必管誰的生印、不理會誰的死期。
「為什麼?」靈素終於開口,眼神中的痛卻逐漸彌散了、淡了、冷了,嘴角竟掀起一抹笑意,心死如灰的笑意。
「是你說的,我選的,便是對的。」我跪了下來,俯身看著他。一年了,在這島上一年了。除了陰謀、猜疑、如何置對手與死地,我們還學過其他的事情嗎?我裹緊披風,是靈素給我的,我知道這必是今生他真心給我的最後一樣東西。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我哭了,眼淚落下,滴在他的臉上,這恐怕也是我今生真心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
靈素,別了。
我的手,放在了靈素的肩上,用力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