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第一百零九章
「成敗在此一舉。這一切都是為了厭夜,他絕對不能讓陸欺霜看出一絲一毫的破綻。」
——一面做著這種感想,他強迫自己冷靜,打量著鎮魂宮內的陳設。
鎮魂宮是鬼節大司命的居所,室內裝飾得亦是陰沉黑暗。室內雖然所有物品一應具全,亦是做工華美,但是無論牆壁,地毯,帷幕,還是華帳,都是清一色的黑。室內的香爐安靜地燃燒著,故而蓮瑕剛剛一推開門,這香氣便撲面而來。這氣味雖然好聞,但是卻十分奇特,令他分辨不出是怎樣的草藥香料調和而出的。
陸欺霜正坐在大殿里側的高台上,她的面前擺著高高的幾摞摺子,沾著硃砂的判官筆被她拿在手中。她的身後分別站著兩名女子,兩人皆身披黑袍,黑紗掩面,只留下一雙黑沉沉的眸子,見他來了也沒有什麼表示。蓮瑕注意到她們腰間的縛魂索,這兩位當是時常入凡間勾魂索魄的拘魂女使。
陸欺霜抬起頭,對著他的身後點了點頭,於是守門的日游、夜遊兩位神靈便將大門闔上了。蓮瑕一步一步走上前來,臉上的神色看似平靜,但是握住原身長劍的手已經全都是汗了。
他在高台的台階前停下了,對陸欺霜道:
「你料到了我會在這個時候來?」
「我並非巫陽,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陸欺霜放下了判官筆,撐起了下頜,唇角翹起,「我只是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的,只是到底那一天是什麼時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你選了這個時間來,怕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厭夜來的吧?」
蓮瑕直視著她的眼睛,目光堅決而肯定:「我終究是為自己活的,因此我為了我自己而來。」
「哦?」這個答案倒是出乎了陸欺霜的意料。她放下撐在桌子上的手臂,放鬆了身體依靠在寬大的座椅上,「我還真的沒有想到。」
「明日,你就要和厭夜一決生死了。如果他贏,你將身死,如果你贏,六界終焉,因此無論鹿死誰手,我都再也見不到你了,所以我今天前來問你。」蓮瑕走上了高台,「我……」
陸欺霜早已經知道他要問什麼,但是眼見著蓮瑕似乎不知如何開口,她卻並未開口,只是靜靜旳等著對方發言,並打量著蓮瑕。即使「前世」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她卻依舊記著曾經的一點一滴。她記得他曾是自己的劍靈,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身後,望著自己的神色恭敬虔誠而充滿感激,彷彿自己是他眼中唯一的光亮,就像他如今望著沈厭夜一般。
陸欺霜正凝眉沉思,蓮瑕終於組織好了語言:「我曾經……為你擋過天劫,是嗎。」
陸欺霜輕輕頷首:「是的,你曾經為了救我,犧牲了你自己。」
蓮瑕的神色有些迷惘:「看來……那些我以為是幻覺的記憶,竟是真的……可是,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前世』?那些事情如果真實地存在,這個世界上怎會沒有它們的一點蛛絲馬跡呢?」
「那些事情的確曾經真實地存在過,現在的世界之所以存在,便是由於這些你認為像南柯一夢一樣的過去。我們曾經活在那個世界。」
這些事情不是一言兩語能解釋清楚的,因此陸欺霜又打了個啞謎,想看看蓮瑕會不會深究。如果他深究了,也許還是為了沈厭夜而來,然後跑來這裡套情報的。如果他不深究,那則說明他沒有說謊——他是為了自己而來的。
「……是真的?」
劫火劍「砰」地一聲掉在地上,蓮瑕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望著陸欺霜,竟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兩步,一腳踩空。陸欺霜一驚,潔白的長袖一甩,將他的腰束住,才防止了對方毫無形象地從台階上滾下來。接著,她又是一揮袖,將蓮瑕向自己的方向拉了過去。蓮瑕在她身邊站定,卻依舊六神無主了好一會,才捂住臉,似是疲憊無比。
「……我曾經……愛著你,是嗎?」
「……也許吧。」陸欺霜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道,「我已經沒有了情絲。因此,這情愛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怎麼樣的心思,我已經不知道了。」
「是啊,你不知道……」蓮瑕扶著她的座椅,支撐著身體,神色痛苦道,「雪魂劍靈告訴我,無論是誰做了你或者厭夜的兵靈,大概都會死心塌地地愛上你們。既然曾經的那些都是真的的話……我已不知道我愛的到底是厭夜,還是他身上的你的影子……」
蓮瑕低著頭,長發如同流瀉的黑色瀑布一般垂落了下來,隨著他的身體輕輕顫抖著。陸欺霜憐惜地將幾縷長發攏在了他的腦後,卻不料被蓮瑕一把抓住了手腕!
「不要這樣對我……你禍害的人還嫌不夠多嗎?」他緊緊閉著眼睛,別過了頭去,「既然無情,便不要做這些處處留情的舉動……」話雖是這麼說著的,他卻一直緊緊地攥著對方的手,沒有放鬆。
「禍害……我知道你們都是這樣看我的,但是我接近她們時,從來都沒有存過想要玩弄她們感情的心思。」陸欺霜輕輕笑道,「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尤其是在凡間,所受到的壓迫,和你們劍靈所受到的壓迫,也許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只是告訴了她們,她們應該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自在地活在天地間而已。」
「是的,你看重她們……」蓮瑕有氣無力道,「因此,她們才甘願追隨你。在她們的眼裡,一個普通的夫婿怎能比得上你呢?」
陸欺霜的另一隻手覆上了握緊了自己手腕的蓮瑕的手,她說道:「也許吧。所有的感情本為同源,君臣之情,主僕之情,夫妻之情,手足之情,親子之情等,咎其本源,都是熱忱。因其同源,所以才可互相轉化。故而古有兄妹結親,君王贏取女官之事。但是,無論如何,我的本意絕對不是玩弄任何人的感情。……包括你,還有雪魂劍靈。」
「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可惡的女人……」蓮瑕咬牙切齒道,「我情願從來沒有認識過你……」
陸欺霜溫和地笑了笑,容顏瑩瑩如玉,一襲白衣像是射入著終日不見天空的地府的一道月光。蓮瑕一直以為陸欺霜變了,變得無情冷血瘋狂。但是如今他抬起頭看著她,對方的容顏和他模糊不清的記憶中的容顏重合時他才發現,陸欺霜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
「你從來都沒有變過,是我以前不願意直面事實……」蓮瑕伸出手另一隻手,似是想要觸摸她的臉頰,但是最終還是放下了。他將陸欺霜握著自己的五指的素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喃喃道,「我到底應該追隨誰呢……」
「問問你心裡的聲音吧。」陸欺霜說,「如果你真的想要幫助厭夜維護這個世界的秩序——你要記住,劍靈也好,女子也好,妖類也好……都是為天道所厭棄的。」
「不,我沒有你這麼思慮周全,我不想顧忌天道又或者大義。我只想知道……」他說話的時候,陸欺霜感到握住自己的手力道加重了好幾分,令她都感到疼痛了,「你有沒有愛過我?」
「……」隔了很久,陸欺霜才說道:「我不知道。」
「啊……這就夠了。我要的不是一個確切的答案。」他笑了起來,明艷妖異如同火獄蓮蕊,「我要的,是你思量的時間。」
他的兩隻手此刻已在不知不覺之間捧住了她的手腕,陸欺霜此刻方才感受到對方掌心一片濕滑。但是她只當對方只是心思太過雜亂,加之對方也於自己手指相握了這麼久,出汗也是正常。對方放下了她的手,欺身上前,將她籠罩在自己的影子中。然後,蓮瑕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托起了她的下頜,便低下頭去,兩人唇齒之間距離亦然不過兩寸。
「請你閉上眼睛,就當補償我。」蓮瑕說得平靜,但是他的心都跳得成比行軍時的鼓點還急了,「你既已沒有情絲,難道不該不在意這些了嗎?」
「如果這是補償的話,那便如你所願。」
她閉上了眼睛。蓮瑕深吸了一口氣,一隻手輕輕托住對方的後頸,另一隻手抬起了對方的下頜,令她微微張口。就在下一個瞬間,她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像是被一柄尖刀狠狠地刺穿厚又被翻攪著,丹田處更是疼得幾乎令人咬舌根。然而,更她意想不到的是,她感到自己丹田處的修為竟逆著周天經脈的走向流去,竟來到喉嚨,從口唇溢出,她想阻止,竟無能為力!
她一驚,便立刻意識到蓮瑕在汲取自己的靈氣!聯想到蓮瑕適才隱隱顫抖的雙手和手心的汗水,她立刻責怪自己太過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