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明月不皈(一)
若提起月神望朔,仙天之上的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怕是都要一臉胃痛地擺手。望朔其人,雖是自開天闢地之初便存在的上古正神,但是性子卻極為不正經。尤其是在和他的姐姐日神羲和站在一起時,兩人簡直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羲和美麗端莊又不失威儀,正如那一輪光耀四射的旭日;而望朔不但站沒站樣坐沒坐樣,還經常在天庭調戲仙女們。雖然此人行事如此輕佻,但是那張臉實在是俊俏之極,倒是給了他輕佻的本錢。單說他的眼——那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裡時常盛了滿滿的笑意,七分輕狂不羈,另外三分又似是若即若離的溫柔,狹長的眼角微微挑起,說不盡的風流瀟洒。被他專註地凝視著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夠把持得住,不陷入那若即若離的溫柔之中。
但是望朔又是個渣——雖然望朔本人經常抗議這樣的指責,並聲稱自己從來都是「發乎情,止乎禮」,從來沒有對那些仙子們做些什麼逾矩的事情。他平白攪動了許多春水,令諸多仙子們芳心蕩漾,但是他卻從來沒有在她們中的任何一人的身邊停留過。
他對每一個紅顏知己的態度都是如此的曖昧,既不完全了斷了人家的念頭,也不好好地和人家長廂廝守。羲和為了自己這個弟弟操碎了心,但是望朔卻有一套自己的說辭的。
「我從來都不招惹痴情女子的。我喜歡她們,她們也喜歡我。我不愛她們,她們也不愛我。我沒有禁止她們繼續尋找仙侶,她們自然也不能禁錮我的//自由。」
羲和搖頭:「你如此遊戲花叢,視情愛若兒戲,當心以後自食其果。」
望朔倒是很不以為然:「你又沒談過情,說過愛,不要總是裝出一副情場老手的樣子好不好?」
羲和作勢要打他,望朔便趕緊逃跑了,然後繼續他那一套浪蕩風流的作風。羲和一開始只是覺得他這樣做不妥,但是後來,她發現望朔的那些紅顏知己們竟真的沒有一個「痴情女子」。看著她們的情人和其他人眉來眼去,她們竟也不惱——真正對一件事情痴心不忘的人,很少能成功飛升。她們的眼中已經看過了無數春秋冬夏,看過了太多的驚才絕艷的人。與望朔的感情,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仙靈長生,再濃烈的感情都會被淡忘的。等到最後,他們什麼都不在意了,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存在的時候,他們便會選擇一處仙山洞府,永遠地在此處安眠,直到天地毀滅,六界終焉。
羲和雖是上古正神,但是這個道理,她也是很久之後才了悟的。因此,每當看著自己的弟弟時常和那些女仙們尋歡作樂時,她的心都感到一陣空落落的疼。她看到自己的弟弟和美貌的仙子依偎在一起,看似親密無間,然而兩人的眼中都是說不盡的落寞與空曠。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多年,她看著那雙如同星子般明亮的眼睛漸漸暗淡了下去,變得古井無波。她知道他很寂寞,她又何嘗不是呢?凡人都說天宮寂寥,天庭凄冷,說天條無情,禁止仙人相戀——但其實這都是無稽之談。天宮清冷著實不假,但是天條從不限制他們什麼。是他們自己將自己的心囚禁了起來。
她本來以為日子會這樣繼續下去,但是某一日,她聽聞自己的弟弟犯了天條,在為月駕車時未能按照時辰回到天庭,故而被天帝責罰,關在了律法天君如意掌管的寒冰雪獄。她匆匆前來探望,卻發現望朔竟然在寒冰雪獄里和一個渾身上下散發著極為強大的陰煞之力的男人談笑風生。她遠遠地看著他們兩人,並沒有打擾,而是又退了出來,然後遇到了守在寒冰雪獄前的如意。
「那個男人是魔界的人。」羲和緊緊地盯著她,「他怎麼會在神界?!」
如意毫無隱瞞,如實道:「是我放他進來的。」頓了頓,她又道,「望朔殿下之所以誤了時辰,便是因為私自下凡,和他私會。羲和殿下也是知道,這天庭是有多麼清冷吧。」
羲和的思緒複雜萬分。作為日神東君,她是應當向天帝稟報的。但是她弟弟的笑容卻讓她不由得感激這個危險極了、也許是在利用他的男人。她看著如意,如意的目光卻流連在那個黑衣男子身上,平素淡漠的眉睫之間竟也有一絲小女兒的情緒。
那一個瞬間,羲和理解她願意行這個方便的更深層的原因了。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在望朔被放出來之後提醒了他,並義正嚴辭地告訴他絕對不可以出賣天庭。出乎意料的,一向愛和她唱反調的望朔竟沉默地聽完了她的話。過了很久,他才疲憊道:
「姐姐,請您放心吧。我雖然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卻又怎麼可能猜不到他的真實意圖。」望朔閉上眼睛,「請您不必擔心,將這件事情告訴陛下吧。陛下是為仁慈的明主。我未曾勾結魔界,陛下自是明白。更何況……如若他真的採取了什麼對天庭不利的行動,我們也好在第一時間防範。」
「既然知道他很危險,那你還……」
「我在意他。」望朔道。
「那他對你呢?」
「我不知道。」望朔笑了笑,「也許也是在意我的吧。但是……在意並不能讓一個人付出什麼。就像我永遠不可能因為我在意他而背棄天庭的。就算他真的在意我,也不可能因為我而放棄威脅天庭的企圖。」
…………
望朔一語成讖了。那個叫重淵的男人是魔尊重湮的弟弟,影夜龍尊的親傳弟子,魔界的魔主。沒過多久,他便舉兵攻打天庭。望朔於南天門之外迎擊對方,與之戰鬥了九天九夜。兩人皆全力戰鬥,戰得不相上下,兩敗具傷。但是,這是在天界的地盤,而重淵率領的魔軍也已經被天軍擊破。
望朔毫不猶豫地揮動著手中的雪魂長劍,竟不偏不倚,直接刺向對方的心口,其動作毫不拖泥帶水,竟沒有絲毫顧忌留戀!他劍術精湛已極,即便是重淵也無法全身而退。在千鈞一髮之際,他身形一偏,但是雪魂劍還是刺入了他心下三分處,鮮血汩汩流淌。
望朔握著劍柄的手指被對方溫熱的鮮血染紅。
「不愧是無情的月神殿下……」重淵全然不在意傷口,只是用沾血的手指輕輕捻起對方的一縷髮絲,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面容,「這六界之內,難道就沒有人能讓你停留么?」
望朔深情地望著他,瞳孔中透露著悲哀。終究,他唯一牽挂的人,也未曾理解他的真心,以為自己無情無愛,看萬事不過過眼雲煙。不過這樣也好……經此一戰,兩人已經是不共戴天的敵人,再無把手言和的可能。因此,還不如就此了斷了他的念,也了斷了這一切!
念及此,望朔反手一抬劍柄,那銳利的劍刃眼看就要割破對方的心臟!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望朔忽地感到后心被什麼人猛力一拍。他本就精疲力竭,靈力虧損極大,而發掌的那人修為極為高強,故而他感到渾身如遭雷擊,酸麻不止,四肢失去了力道!
一襲水藍色衣裙的律法天君竟然出手打傷了他,然後抓起重淵,打出了天兵的重重包圍。望朔咬牙,提劍便要去追,可惜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故而很快就被如意甩在了身後!
他被擋在了魔界的入口處,不敢強自孤身一人深入敵軍重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人消失在結界之後。他望著重淵,重淵也望著他,眼神竟然是十分的心痛擔憂。
自此一別,在漫長的時間裡,兩人便再也沒有見過對方了。
…………
幾百年一晃悠過去了。在這幾百年間,他依舊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為明月駕車。但是有時候,他會借著職務之便,悄悄溜下凡間,混跡在凡人之中,看著他們的喜怒哀樂。只有置身於他們之中,他才發覺自己是活著的。
然後,他在人間認識了一個和重淵一樣離經叛道的凡人女子。她叫陸欺霜。重淵質疑天道,她質疑倫常。
從她的身上,望朔依稀看到了煙嵐的影子。他聽著她口口聲聲說著要拯救凡人——或者說,凡人女子們,讓她們不再受到倫常的壓迫,他不由得想起那個捨生為六界的「一線生機」,又想到了直言天道不公的重淵。
——重淵和煙嵐又有什麼區別呢?誰能證明重淵的理想是錯的,煙嵐的理想是對的呢?也許天道真的不公呢?望朔很能肯定,如若需要重淵自己犧牲性命,去推翻那被他認為是不公的天道,他肯定也是願意的。陸欺霜到底會成為煙嵐一樣捨身濟世的聖者,還是重淵一樣的魔君呢?
他覺得自己留戀起了這個凡人女子。他對她的感情,比喜歡要深,卻也談不上是愛。所幸,陸欺霜似乎和他是一樣的人。兩人在一起渡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直到有一天,陸欺霜告訴他,她有了身孕。
「如夜,你說,這個孩子應該叫什麼呢?」
沈如夜是他在人間的化名。望朔看著眼前清麗的女子:「這個孩子姓什麼呢?」
陸欺霜的眼睛彎了起來:「如果是個男孩,就姓沈。如果是個女孩,就姓陸。你說怎麼樣?」
「好啊。」望朔笑了起來,伸出手微微貼合著她的小腹,喃喃道,「無論男女,這個孩子便叫『厭夜』罷。」
——及至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地厭棄著自己。他和陸欺霜絕非真心相愛,但是他卻是很留戀她,希望能和她生下孩子的。他自覺是對不起這個孩子的,他是天上的月神,不能如同尋常的父親一樣教導、愛護自己的孩子。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守護這個孩子。
「如夜,你是天上的月神,想必看慣了滄海桑田,世事更迭,那麼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陸欺霜握住了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眼神卻看向了遠方,「真心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呢?」
沈如夜短暫地回想起了重淵。他真心愛他嗎——應當不是吧。他雖然嘴上說著在意那位魔主,但是他卻從沒有為對方而放棄任何東西,即使在天庭的利益和重淵之間,他也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站在天庭那邊。
他也聽過許多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那些故事裡,相愛的兩人全然不顧周遭的一切,為對方放棄了所有。因此……他應該是不愛重淵的吧。
「我不知道。」望朔最終只是搖了搖頭。然後他笑道,「你難道愛上了什麼人嗎?」
陸欺霜也搖頭,然後對他笑道:「我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