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講史

8.講史

李心巧繼續恨鐵不成鋼地對花林道:「怎麼偏偏叫我知道了,你倒是瞞我一生一世才好!」

李心歡不願她動怒,又見此事鬧得僵了,便道:「堂姐聽我一言,這次的事唯恐牽扯到那邊……」比了「三」的手勢,她繼續道:「要是傳出去了別人又該說她不好,祖母疼愛她,到時候大伯母也難辦。依我看不如先去警告那婆子一次,也算防患未然,若是再捉住下次,便交由你母親,處罰起來也有別的由頭。」說罷又看向花林道:「那邊的丫鬟……你我也是知道的,嘴上厲害,這邊的丫鬟想去爭一口氣,也是在所難免。堂姐以為如何?」

李心巧聽罷,覺得這樣子還能全自己賢孝的名聲,也不失顏面,倒也好,便道:「便依從你——香林,你快去二門私下警告那婆子,別叫別人知道了鬧到母親那裡去。」

香林走後,李心歡便也走了。李心巧氣得不想說話,花林擦乾淨眼淚費盡心思認錯哄她。

李心歡從壓枝苑回來,走到幽篁居門口,便順道進去看了看。

溫庭容這個時候正在書房裡看書,李心歡靜靜地站在窗外瞧了一會兒。院子里桂花香氣襲人,和著花香,屋子裡的那個人靜如白玉,世無雙。

伴隨著翻書的聲音,溫庭容輕啟唇齒道:「站在外面做什麼?進來吧。」

李心歡抿唇鼓著嘴,原本有些圓潤的臉頰更加圓鼓鼓,像一隻腮里蓄滿了水的金魚。

溫庭容揚起一邊嘴角,隨即笑容淡了下來,似是方才並未有過笑顏,他道:「來我這裡做什麼?」

「來練字呀,外甥女也想學瘦金體。」李心歡走到他身邊,很淡定地回答。

溫庭容抬起右手道:「尚在結痂,不便教你,回去吧。」

眼珠子提溜轉一圈,李心歡道:「既然不能教我寫字,那舅舅教我讀史好不好?」她記得母親說過,從一個人讀史的角度里,就能看出這個人心裡在想什麼。因為他看到的歷史是什麼樣,他所想的就是什麼樣。

溫庭容不肯說心裡話,李心歡只能通過別的法子來了解舅舅心中所想。

溫庭容放下手上的《四書章句集注》,看向李心歡道:「想讀什麼時候的史?正式還是野史?」

從溫庭容身後的一排書架上走過,李心歡的手指停留在《公羊傳》上,翻到宣公十五年,念了一段,方問道:「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舅舅,你說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事情?我以為世上最值得信賴的就是親情,又豈會有這麼狠心的家人?」

溫庭容雙眸光芒暗淡,他冷冷道:「人之初,性本惡。雖通過教化能披上道德的美皮囊,然而任何人被逼到絕境的時候,自然會脫下皮囊變成惡鬼的真實模樣,無所不為,又有什麼親情可言?」

李心歡被舅舅的言論震驚了,獃獃地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她一直都覺得,人性有惡,但本質都是善的。

溫庭容擱在書上的手指漸漸變得冰冷,易子而食算什麼,那也只是等到孩子死了之後才交換,真正恐怖的是活著的時候受到畜生般的待遇。

他從侯府出來十三年了,來南直隸那年,他才兩歲。在永寧侯府發生的事情雖然沒法完完整整地記起,那些零零碎碎的可怖畫面,卻比什麼都讓人心寒,心怨,心恨。幾乎是任何人都能隨意地欺侮他,丫鬟小廝搶他的東西,包括一日三餐都要奪去。嫡出和庶出的哥哥們都遭到了別的兄弟的毆打,他作為年紀小的那個,也受盡了□□,騷味童子尿、湖底腥臭的泥巴,幾天沒洗的襪子……他都不止一次地嘗過。

那是個比吃人還恐怖的地方,那是個父母也無法護他周全的地方,那是個沒有親情可言的地方。

李心歡喉嚨上下聳動,她一步一步地走近溫庭容,發涼的小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戰戰兢兢地問:「舅舅,如果是我們呢?」

溫庭容冰冷的眸子漸漸回溫,從回憶的碎片里蘇醒過來,眼裡帶了一絲暖意看向李心歡。他在認真思考外甥女的話——如果是他們呢?

溫庭容的手沒有動,但他感覺的到,李心歡的手真涼,怕是被他嚇著了。

他看著李心歡的眼睛認真答道:「春秋戰亂頻生,我們如今生活在舉國上下都安定的大明朝,這種事不會發生的。」

李心歡握緊了他的手,她的手冰涼,他的略溫熱些,差別明顯。她很執著地問:「舅舅,若生在亂世呢?當真那麼可怖?」

溫庭容抿著唇,眉頭斂緊,劍眉上翹,像兩道出鞘的劍,鋒利尖銳,躲開李心歡的目光,往窗外看去,那株萱草映入眼帘,外甥女摔倒、鬥草輸了的場面都歷歷在目。他放緩了聲音道:「這種事不會發生的。」

李心歡摳著他的手背。

她的指甲很淺,溫庭容沒覺得很痛,但他感覺的到李心歡心裡的掙扎。

李心歡垂眸,溫庭容還在看那株忘憂草,他任由她掐著,沒有收回手。

室內一陣沉默,溫庭容忽然聽見淺淺的啜泣聲,回頭一看,李心歡正在掉眼淚。她一哭雙眼就泛紅,水光粼粼的大眼看起來尤其天真無辜。

溫庭容服軟似得出了口氣,輕聲道:「我說了,這種事不會發生,縱使發生了……我也斷不會吃人。」

李心歡用手背擦眼睛,哽咽道:「也不吃我?」

溫庭容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低聲道:「嗯,不吃。」

李心歡這才放心地拿帕子擦了眼淚,整個手帕都被濡濕,臉還未擦乾淨。溫庭容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她,安慰道:「不過是一則史記,你又何必那麼較真?」

李心歡捏著溫庭容的帕子,上面綉著三根交錯生長的墨竹,從竹節上延伸出幾片低頭葉,挺拔如他,含了含下嘴唇道:「哪裡就較真了……」

溫庭容盯著她低垂的眸子看,卷睫在下眼瞼投了一片陰影,墨色扇子一般,白裡透紅的雙頰很有肉感。他想,這小丫頭未免心太實了。

李心歡收了溫庭容的帕子道:「我給舅舅洗了再送來吧。」

溫庭容想拿回帕子說不必了,李心歡忙把帕子收到身後,道:「不妨事,累不著我的。」

李心歡略帶了笑意,眉眼彎彎,很好看,溫庭容盯著她的臉頰,隨即把視線落在書本上,也不搶那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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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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