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
大軍出征,林文鏡與章宗義坐鎮後方,各部議事都到六部值房去,紫宸殿中原來日日點燈到深夜,秦昭一走立時冷清起來。
甘露殿里卻依舊熱鬧非凡,宮中添了這樣的喜事,除了誥命們上賀表賀禮之外,太妃太姬們也都日日過來看一回孩子,陪著衛善說話解悶。
徐太妃給兒子定下了親事,心裡便也盼著孫輩,在拾翠殿中細備聘禮,拿來單子給衛善掌眼,既是給娘家侄女兒的,她便仔細撿點,既怕委屈了兒子,又怕委屈了侄女,最要緊的是還不知秦昰的婚事要如何定,又是個什麼章程,無論如何也不能越過秦昰。
衛善看過單子,點了一幾樣:「這些該再厚幾分才是。」秦晏的親事雖定了,還未外出建府,他既跟著章宗義在戶部當差,秦昭便沒想這麼快就叫他到封地去,要賜府邸便不能薄了秦昰,大軍出征軍械糧草軍餉處處要錢,戶部此時拿不出這許多錢來,只得先委屈他們在宮中住著。
大錢沒有,小錢卻不差,衛善伸手添了幾樣聘禮,織錦緞子嵌寶珠釵,和一匣子明珠寶石,徐太妃看了便道:「真是她的福氣,竟有娘娘這樣的嫂嫂。」
徐太妃早早就表明了心跡,不說朝中無閑錢,只說她宮中地方大人又少,兒子兒媳婦能在宮裡多住一段時候,也能熱鬧一些,兩邊互相體諒,事兒自然辦得順當。
婚期還未定下,前頭秦昰還未成婚,排行靠後的秦晏確是得等一等,徐太妃算著兒子還有兩年,並不著急卻想問問秦昰的事要怎麼辦:「昰兒不是說年末回來,這會兒也該出發了?」
「要不是這麼催,他還不肯回來呢。」他長到這麼大,頭回出京城便長了這麼多見識,跟著衛平學到的事,比秦晏跟著章宗義學的更多更全,聽說姐姐生了龍鳳胎,往甘露殿送了幾箱禮,還能承燁送來南邊小娃玩的竹馬竹刀來。
「這一路有的好走呢,也不必催他,只要年前回來便成。」衛善知道徐太妃吞吞吐吐要問什麼,乾脆同她道:「昰兒的婚事,我與二哥都想要給他挑個大家出身的姑娘,這才催他怎麼也得年前回來,看他自個兒喜歡什麼樣的,弟弟都有了,哥哥可不能再晚了,最好是兄弟兩個一道辦婚事。」
徐太妃這才安然,伸手抱一抱掂一掂,誇讚道:「這兩個孩子生得真好,等再大些,還不知怎麼討人喜歡呢。」
帝后二人都不是張揚的人,可得了這對龍鳳胎,朝臣們三日朝食都是元寶蛋,陛下原想含元殿開宴,被衛善都給勸住了,出征在即,大宴群臣還是等凱旋歸來再辦。
後宮中倒是湊了一桌,給兩個孩子添盆,徐太妃還親自給兩個孩子做了斗篷,一件綉著金紋牡丹花一件綉了海水紋,都是大紅底金絲線,帽上綴著毛邊,看著喜氣洋洋的:「這是我親手做的,給兩個孩子節里穿。」
衛善摸著斗篷上的花樣輕笑:「太妃也太耗精神了,這些事交給司針局便是。」
「我做的是我的心意,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給兩個孩子做些衣裳鞋子,看他們穿在身上,我心中歡喜。」徐太妃說著面上笑一斂,「阿喬也想給兩個孩子,一人做一雙小鞋子,只是一入秋身上便不好,我不許她拿針動線。」
衛善也跟著收了笑意:「天一寒她便身上不好,我正打算問一問太醫,把喬太妃挪到長清宮去,就在溫泉閣中居住休養。」
秦昭都未曾去過長清宮,衛善肯下旨意把喬太妃送去,便是恩典,徐太妃趕緊替她謝恩:「娘娘肯花這份心思是你的福份,那邊水閣又暖,你若是覺得寂寞,我陪你一道過去就是。」
可喬太妃卻不願意去長清宮,只想呆在宮中:「我知道娘娘是好意,陛下都未去過,倒送我去,可我太乏了,不想再動彈了。」
說著隔著帘子望出去,她將對面的屋子還按阿符在世時那樣裝飾起來,依著她的喜好布置屋子,屋中的傢具擺設和褥子帘子都和原來彷彿,一抬眼就似阿符還住在她對面,珠簾兒一響,她就能從屋中走出來。
徐太妃見此情形,哪裡還能多說,背後垂淚,吩咐宮人把地龍燒得暖些,食用的粥菜也要加倍精心,太醫雖日日都去請平安脈,可喬太妃的身子還是一天比一天虛弱。
她身上的寒毒每到天氣轉涼便發作起來,渾身骨痛難忍,菊花還沒開,她就已經穿起夾衣披風保暖,手上早早就揣起了手筒,等天再涼些,寸步難離暖盆地龍。
霜降過後,她便連起身都難,既不肯出宮到溫泉邊去,衛善出了月子親去看過,她還待掙扎著起身迎接,可人已經坐不起來了,身上疼痛難忍,面上還要帶笑,謝衛善費心去看望她。
「去歲吃紅參膏身上好受了些,這些日子又骨痛起來,她自個倒是從來達觀,只是我看在眼裡,很不落忍。」徐太妃捧了茶盞,緩緩說著,眼眶也跟著微微泛紅,當年的舊人,留下來的也只有她和喬太妃兩個,喬太妃再一走,就只有她了。
人人都知道喬太妃身子不好,她自己更是已經在預備後事,這些年得的首飾衣裳,分送到拾翠宮去,說是給徐太妃留個念想。
如意承佑都是小輩,她也各有所賜,給如意的是一塊粉碧璽雕花墜子,當年太皇太后賜給她壓裙角的,說她年輕膚白最合適這樣的粉晶,她特意尋了出來送給如意。
連侍候她的那幾個宮人也都一併求了恩典,拉著衛善的手央求她道:「她們跟著我,也有受委屈的也有受辛苦的,等我走了,也別叫她們守喪守陵,將她們放出宮去,各自討生活。」
連銀子也已經給她們預備好了,事事都不須衛善煩心,最後求的就是與阿符合葬:「我也知道不合規矩,可我盼著這一天已經許多年了,只盼娘娘能圓我心愿。」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太醫確也跟衛善稟報過,說是喬太妃沒有多少日子了,衛善也吩咐人先預備起喪事來,聽她這麼說,嘴上不住寬慰她:「這是冬日裡身上一時疼痛,春暖花開就又好了,太妃別想這許多,只管好好休息便是。」
喬太妃心知大限已到,思量一回,這輩子已經沒有什麼後悔的地方了,吩咐花房送來夜合花插在瓶中,一瓶擺在阿符靈前,一瓶擱在床頭。
屋裡燒著地龍,夜合花插在瓶中,朝開夜合,喬太妃殿中總有藥味難散,插了這花便滿殿都是清香氣,叫她不住回想起才剛進宮時,與阿符同屋,屋邊窗下開的就是這夜合花。
阿符最愛摘這個來給她簪頭,說這花香最襯她,摘來滿滿一碟,她便拿針串起來配在襟邊,比什麼花粉胭脂都要香,自夏日開到秋日,香得這麼久這麼長。
衛善聽說喬太妃房中插了這花,叫她精神都好起來,便吩咐花房隔日便送些新鮮的去,看她吃得多了,睡也得香了,還道她能撐過這個冬天。
喬太妃吩咐宮人高燒紅燭,就在花邊點燈,照得夜合花至夜都還盛放,又讓宮人開取妝鏡,替她梳頭,她已經瘦得一把骨頭,臉色蒼白,調了胭脂點在唇間,看上去才精神一些,伸手摘下一朵夜合花配在襟邊:「我睡了,有甚事不要來擾我。」
說著合衣而卧,一隻手按著襟邊花朵,聞著花香氣睡去,睡夢中彷彿沒了病痛,眉間還帶著三分笑意。
宮人值夜換班,每到夜間喬太妃便疼痛難忍,便是夢中也輕輕呻吟,今日卻睡得這麼熟,掀開帘子一瞧,才知人已經走了。
第二日天明,宮人才把喬太妃去了的消息送到甘露殿,衛善心知她早存死志,符允容死的那日,她也跟著入了土,活著不過是為了復仇,聽見她握著花枝睡過去了,也還是紅了眼眶,半晌才道:「就按喬太妃生前安排的那樣,給她辦喪事罷。」
徐太妃聽見消息哭得滿面是淚,急趕到喬太妃房中,見滿殿的夜合花開得正盛,她立在門邊久久都未進去,隔著薄簾道:「她也總算是如了心愿。」
生前侍候她的那些宮人,有肯出宮去的,也有願替她喪守的,衛善也賜下一筆金銀給宮人們,這才知道喬太妃已經替自己收拾出一隻箱子來,裡頭俱是她一點一點收羅起來與符允容相關的物件,除了那口箱子要帶進陵中去,餘下的都分贈賞賜了。
符允容是正元帝降罪貶為宮人的,死的時候連口薄棺也沒有,屍骨還是衛敬容派人悄悄收拾起來,到這會兒衛善才如了喬太妃的心愿,將兩人葬在姑姑身邊,她們在時便與姑姑親近,死後也能和姑姑一道。
徐太妃送了祭棚到靈前,紅著眼對兒子道:「日後我去了,你別將我葬在封地,把我送回京城來,陪在娘娘身邊。」
她口中說的娘娘自然是衛敬容了,秦晏雖不願聽母親說這些,卻知道她是當真感念太皇太后,悶聲不答,徐太妃連說幾回,他這才答應了。
衛善吩咐在喬符二人同置一棺,棺中擺放夜合花,陵前也種上花木,等來年花期,必開得滿殿清香,看徐太妃茶飯不動,勸她道:「這回她們二人終於相見了,我猜喬太妃心中必然是高興的。」
若不然也不會眉間含笑,徐太妃聽了,黯然出神:「她是個痴心的,咱們難受,她這會兒必見著阿符,不知如何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