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
含元殿年宴是正元帝的舊例,攻進皇城之後的第一回大宴便擺在含元殿中,正元帝一邊飲酒一邊封賞群臣,飲得越多賞得越多,當年殿中都未有坐席,個個席地而坐。
當年還無史官,都是正元帝麾下文臣寫詩作序,甚至還有人潑墨作畫,那些文臣吃得微熏當庭取出筆墨來,就在含元殿殿中立柱上寫詩,最粗的那根柱子上,自然是袁禮賢的詩作。
這些舊事都被袁禮賢被寫在書信中,正元帝下令修史書,這一段自是濃墨重彩著意描繪,連林文鏡那本《大業英雄志》以星宿落地寫起,寫到含元殿大宴群臣而止,被說書人編作故事在瓦肆書場之中廣為流傳。
從此每年歲末之交,含元殿中都要大擺宴席,宴請群臣,規格也越來越高,從君臣席地而座,到自上往下擺起食案食桌,殿中又有鼓樂之樂,含元殿除了賜酒還要賞賜年菜,不論大小官員,只要在京中任職,都會分到一盒,從一等十八種年菜到五等六種年菜,以官位依次遞減。
秦昭旨意未到,衛善便已經吩咐司針局做起新衣來,她的那一身自然是金紅色,上衣綉金蓮寶相,下裳綉鸞鳳穿花等,這幾種紋樣是她自親挑選。
沉香看著花樣子還覺著古怪,進言道:「陛下都讓司針綉十二紋章在娘娘的衣裙上了,怎麼不做那個,還更顯得莊重些。」不論是否主持年宴,穿那個出來都更莊重氣派。
衛善笑看她一眼:「就按這個吩咐去綉罷,將承燁的袍子按規格做來。」
她定完了衣裳的式樣,又把預備好的兩份坐席圖拿出來看,若是她來主持年宴,那麼除了承燁之外,太初也要列座,秦昰秦晏陪坐,如意也與太初坐在一起,按輩份坐在太初之前,承慶承佑坐在秦晏下首。
林文鏡辦事鋒芒外露,又從不顧及他人,與袁禮賢的性子倒很有些想像,若不是遇上秦昭這樣心如明鏡的人,不論在誰的手下做事,都會引人猜忌。
這回上書,秦昭雖應了,卻引得諸臣不滿,青霜進宮說過一回,就沒有唐九打聽不到的事兒,她會進宮特意說上一句,必是聽見唐九說了什麼。
若再穿著綉十二紋章的衣裳坐在御座上,更扎人眼,不如在這上頭退一步,她都已經坐到了含元殿寶座上主持年宴,又何必在衣裳上計較。
沉香幾個不明白這些,葉凝卻是明白的,她隔了幾日又進宮來,還從未有過相隔這麼近就又進宮來的先例,她面上依舊遲疑,腳步邁進了甘露殿,心卻還飛在殿外
衛善猜測她是想說些什麼,把一對兒女交給保母尚宮,坐在羅漢床上,讓沉香捧了首飾匣子出來,並不催問她,只一樣樣的挑選年宴里要戴的首飾:「把新年戴的大鳳釵取出來。」
從鳳釵看到貓兒眼晶石長鏈,一對兒鐲子是嵌珠子的好,還是嵌紅藍寶的好,說了好半刻,葉凝這才道:「我看那貓兒眼的晶石鏈子倒比明珠的更耀眼些。」
衛善知道她這是預備要說了,把鏈子擱到紅漆托盒中,叫沉香收起首飾,端些小點心來,乳酥軟糕擺上桌,挑了塊玫瑰細沙的托在帕中,等著葉凝開口。
「我枉自多活了這些年,竟不比娘娘看得明白。」葉凝一開口便先笑起來,方才還神魂不屬,此時卻立定了主意:「我這回來是跟娘娘告辭,我想回家鄉看望父母。」
衛善從未聽她說起過家鄉事,更沒聽說過她還有父母,只知在夏朝時葉家確是官宦人家,若不是官宦人家,也養不出讀書識字的女兒來。
當年與父母斷絕往來,一是戰亂斷了音信,二是拋不下剛受重創的林文鏡,這麼多年無暇細顧,此時想來除了忘記留半份心意給自己之外,也全然忘了父母家人。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回家鄉尋訪一番說不準還能見到葉氏族人。
當年無力尋訪,如今能夠去找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得到。
「年少氣盛,與父母爭執,誰知一別二十五載,再也沒見過父母的面,也不知他們是不是還在人世。」葉凝緩緩說著上,她似乎夢醒又似乎這個夢還沒做完。
衛善那些話直刺人心,只要想到眼中便迷茫起來,她曾以為一輩子只能如此了,可原來不過是她作繭自縛,她和被困在後宮中的那些妃嬪到底是不一樣的。
「先生知道此事么?」衛善沒想到她這麼容易便想通了,倒有些驚訝。
葉凝點一點頭:「先生說既然我要還鄉,也不能這麼沒名沒份的回去,他既認我作義妹,便該用他的車輦送我回鄉去尋訪親人。」
怪道她這麼容易就想通了,原來是林文鏡到她要走了,也沒有別的表示,衛善不知如何評斷:「葉姨若是不願意,也可由輔公國府的護衛送還家鄉去。」
葉凝搖搖頭:「就順了他的心愿罷。」林文鏡頭一回當著她的面對她說虧欠她良多,若她將來覓得良人,便替她辦嫁,丞相府所有資財都是她的嫁妝,陛下賜下的莊園田地,將來也都是她的。
葉凝這才打定了主意不能再呆在林家的后宅,活得無聲無息,別人死了還有個某妃某嬪某姬的牌位,她又算得什麼?難道當真伸手跟林文鏡支取銀子用不成?
撿點起衣裳來發覺她這些日子確是添了許多東西,林文鏡於外物並沒有過多挑剔,衣暖食飽即可,卻替她添置了許多行頭,彷彿想用這個來補償她,衣裳珠釵都按月來做,這些卻並不是葉凝想要的,她將珠釵錦緞都深藏匣中,收拾起幾件舊衣預備帶走。
衛善最後對她道:「葉姨若能找到家人共享天倫便罷,若是不慣呆在家中,我……我有一份擬表還未上奏,我身邊只用六局二十四司也不過打理打理宮務,還想用若有個似葉姨這樣通文墨知古今的人當女官。」
女官多是虛名,夏朝開國之初也曾設過女官,多是些命婦夫人們任此官職,諫言皇后以修品德,實則是個虛職,後來便漸漸不再掛銜,到正元帝時,乾脆廢除了女官之職,配給六局二十四司,輔助皇后,而衛善想再次啟用女官,派些不同的用場。
她身邊再沒有比葉凝更合適的了。
葉凝一怔,她抬頭看向衛善:「娘娘欲效仿前朝文皇后?」文皇后與建興帝,既是夫妻又是同盟,她便曾任用女官,夏朝中興,既離不開建興帝,也有文皇后的功勞。
衛善搖一搖頭:「並非是要效仿誰,邯鄲學步不可取,但固步自封更不可取,陛下對我有如此包容之心,既已替我開創先例,我便想要走不同的路。」
葉凝方才看她挑首飾,十分看重這次主持年宴的機會,林文鏡不想再出一個能夠被打壓的后族,雖與衛善的想法並不想同,卻殊途同歸,帝后二人必有了默契,她才能開口提設立女官的話。
葉凝一時之間彷彿回到二十五年前,她自然也有過年少氣盛的時光,與林文鏡是紅葉亭對詩相識,為他詩中所展露的抱負而傾倒,字字句句說到她的心上,能夠明白詩中意象的自己,又怎麼會心中沒有期望呢?
衛善總叫她驚訝,低頭撫了撫蓮青色的裙角,對她點頭道:「娘娘既有需我助力之處,我自不會推辭,待回鄉尋過親人,必回來替娘娘分憂。」
衛善緊握了她的手,嘴角一翹露出笑意來,她心裡還有一個人選,希望能說動碧微,縱不任官職,也能替她辦細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