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隱於市(上)(小修)
那一年的隆冬,他只著了一件單薄的衣裳,立在熙來攘往的街頭,看那霓虹閃爍。
冷風如刀子一般刮在他略顯稚嫩的臉上,他卻未曾感覺絲毫寒意。
他不明白為何師父要讓他下山來,說是為了歷練。
但他不求錢財,不逐名利,也不會見色心起。
他不知,還需要歷練什麼。
他更不知,該如何在這熱鬧與喧嘩中生活,畢竟他早已習慣了寧靜和閑適。
寧可在林間追逐彩蝶,聽那山澗的風,看日出日落,再采些野果,吃個痛快。
那一刻,他在這高樓林立的都市裡,感到了一絲迷茫。
如此思忖,不覺夜半子時。
新年的鐘聲悠揚地在耳邊響徹,而後,漆黑的夜幕中,滿天的花火綻放,花開花落中,似在訴說著一段段榮華與凋亡。
他看得興起,便摸出懷間的符紙,描了幾筆。
一頌咒語,那符紙高高飄起,突地從中躥出一條金龍,乘著風勢,飛向了寂寥卻也喧嘩的夜,而後「啪」地散開,化作點點金蓮,惹得齊聲喝彩。
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
那定然是今夜,最美的煙火。
時光荏苒,不覺已去五年。
南臨市,四方飯店。
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式飯店。此時正是正午飯點,蒸汽騰騰,喧嘩熱鬧。
邊上靠窗的四方小桌上,對坐著一老一少兩人,老的年近七十,少的不過十六七歲模樣。
這兩人竟是父子。
劉半仙劉榮山老年得子,老伴也故去了,所以將這獨子看得命根子一樣緊,白日夜裡的揣著東奔西走,也不怕化了。
劉果兒也老賴著他老爹,那老頭子那一套套封建迷信的讓他感覺著實有趣,偏偏又不愛上學,於是念個初中輟學了,天天跟著他老爹跑江湖。
老頭長在舊社會裡,規矩門道特別多,早上見血不出門,看見孕婦不開張,看見和尚要收攤等等,哦對,他是替人看相算命營生的。
他能說會道,看得准算得更准,在江湖中也小有名氣,人送外號劉半仙。
據說,就沒有劉半仙料不到的事,算不準的人。
這劉半仙劉老頭夾了幾粒花生米,砸巴一口小酒,慢悠悠說:「果兒,你聽老夫給你說這樣一個道理:這個看相啊,它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它須得你不斷地日積月累,才能成那麼一點氣候。你說它有什麼訣竅啊廟門之內的沒有,那肯定是有的啊。老夫給你說,就八個字。」
劉果兒胡亂扒了兩口飯,眼裡放著光看著他老爹:「生辰八字?」
劉老頭輕笑一聲:「什麼生辰八字,不講究那套,是這八個字來著,你附耳過來。」
劉果兒伸長脖子,把耳朵湊到他老爹跟前,劉老頭蚊子一樣的聲音說道:「審時度勢,看風使舵。」
這八個字劉果兒聽倒是聽清楚了,可沒有聽明白。他眨巴幾下眼睛,表示困惑。
劉老頭把筷子頭輕輕一指:「看到邊上那個胖子沒有?」
「看到了。」
劉老頭順了順筷子,將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那你來說說,你能看出點什麼道道來。」
劉果兒領命,眯著個眼睛,上上下下把胖子很是端詳了一陣,試探著說:「看他的穿著打扮,應該很有錢吧?你看他還戴了塊表。」
劉老頭哈哈一笑:「你小子,心眼不夠透亮啊!有錢?有錢能跟我們坐一起吃飯?你看他那件外套,高檔倒是高檔,但皺巴巴髒兮兮的,多久沒有換過了吧?以前嘛,可能有錢,現在嘛,落魄了啊,哈哈哈。你逮著他就說:近兩年身邊有小人,所以走下坡路了,准**不離十。他口袋裡有多少錢,就得乖乖掏多少錢出來,你再看,再說。」
劉果兒上次看走眼了,更不敢怠慢,恨不得多長几雙眼睛,把那死胖子里裡外外看個透。
結果卻是什麼也看不出來了。他聳聳肩,搖搖頭。
劉老頭探起身子,給他結結實實來了一個腦崩兒:「你說老夫我一世英名,怎麼就生了你這個沒出息的兒子?這不明擺著的嗎?觀此人面色,陽不正,陰不調,所以獨居,婆娘多半是跟人跑了,又面色晦暗浮腫,所以內有隱疾,還有他鼻如刀削,口似薄刃,所以平日里刻薄摳門,落難的時候也沒一個人肯撐他,才落得如斯田地。你真一點沒看出來?」
劉果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他老爹的筷子頭對著他腦袋一頓亂使:「你還有臉!你還有臉!」
劉果兒給打了個滿頭包,哭腔說:「爹,再打就要把你的寶貝兒子打死了!還有,你說得個天花亂墜,我哪曉得你是不是在唬我?」
他老爹一聽火了:「老夫用得著唬你這個小屁孩?看打!」
劉果兒也是人精,連忙使出他老爹剛傳的見風使舵的功夫,話鋒一轉說:「爹,你看!」
「看什麼?」
劉果兒指著旁邊一個年輕人道:「你看那個小哥,就看起來老實巴交的那個,你給他也相一次面,相完了咱去親口問他,您老是有真本事呢,還是在吹牛呢,一問就清楚了。」
劉老頭嘿嘿一笑:「來勁了是吧?好,老夫就再看一次,完了就扒了你這小兔崽子的皮。」他說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已經朝那個年輕人掃了過去。
哦,這個小夥子嘛。長得倒是有模有樣的,穿得也挺樸實的,這種普普通通的小夥子,老夫我不知道看了多少個了,看他,就跟看自己的手心的紋路一樣清楚明白。
咦?
老頭愣了愣神,身子朝外面擠了擠,脖子伸得老長。這個小子,不對勁啊。
劉果兒緊張而又興奮的看著他老爹,一方面他希望他老爹大發神威,另一方面又不希望自己被扒了皮,真是糾結得緊啊。
結果老頭看了又看,差點沒把對方看出兩個洞來。
他抹了抹額頭的汗,心裡想道:「老夫縱橫一生,閱人無數,難道今天要栽在這個小子手上?」
那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年輕人,他劉半仙竟然看不透。那個人,簡直就是一張白紙!
模樣普通,穿得普通,吃的喝的也都普通,舉止更是普通的普通,真是掉進了人海里,馬上就不冒泡的那種人。然而正是這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人,才是最難解讀。
他不露喜怒哀愁,你就看不出他是升遷了,還是落魄了,有紅事還是有白事,他穿得普通,你就看不出來他是做什麼的,白領?小販?都有可能。總之,這樣一個傢伙,可以屬於任何情況,也可能不屬於任何情況。
劉老頭手心都開始冒汗了。剛才在這小祖宗面前誇了海口,這下卻下不了台。然而這並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類似的人物。你就說這那些衣冠楚楚的禽獸吧,他們隱藏得再深,再斯斯文文,但眉宇之間,少不了一絲陰鷙之氣,眼裡總會有那麼一絲狡詐殘酷,這年輕人呢?眼裡什麼都沒有,完全就是一片空白,一個黑洞。
並不是說那人是瞎子啊,只是說,他將自己的神光內斂了。他不想讓人瞧見,或者說是他的習慣,總之,眼睛再毒,道行再深的人,也看不出一丁點子丑寅卯。
唯有一點劉老漢可以肯定,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他正在沉思當中,劉果兒推了推他的手:「您老看好了沒有?」
「呃,這個嘛,,,天機不可泄露。」
劉果兒上下看他一眼:「老爹你這特么是在唬我對嗎?」
劉老頭面紅耳赤:「小兔崽子你說的個什麼話?再給老夫說一遍。」一下跳起來,餓虎撲食一樣地捏住了他耳朵,給它扯得老長。
「疼疼疼!哎喲喂,疼死了疼死了!」劉果兒凄聲慘叫。
這一老一少雞飛狗跳,搞得周圍的眾人笑聲連連。
「別別別!親爹,我的親爹誒,來了來了,他來了!」
「來了?」劉老頭順著劉果兒的目光一看,見得剛才那個其貌不揚又深不可測的年輕人,正迎頭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