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帝王年少時(17)
青翠的竹乾重疊而上,第一層搭成正方形,四邊角一根壓一根,第二層向內稍退,留出落腳的空隙,以此類推,竹干長度越來越短,搭至頂尖時,空心的內部也越變越窄,只堪堪剩下一個放繡球的地方。
不高...至多三米。
嚴慎言捻了捻掌心,眼角眉梢都沁出冷汗,見他如此,蘇袖月悄然收回眸光,心道:汗水浸潤,這人黝黑的面容絲毫未變,半點...不脫妝,莫非真的天生黑炭?
她輕笑,把手搭上竹干,輕而易舉行至半腰,回眸間,嚴慎言仍僵立著,垂著眼看不清神色。
蘇袖月掃過高閣上看戲的裴彧,容珏等人,出乎眾人意料地伸出手,「嚴大人,一起啊。」
一時間,眾人心思各異,唯有蘇袖月淺笑依舊,她一腳輕勾竹干,一手遞予嚴慎言眼前。
只是他...徹徹底底驚了,這是什麼場合?蘇袖月竟敢公然相幫?奈何事已至此,嚴慎言只好抬首,復又怔了怔。
這個角度望去,自家主上袖袍輕揚,書生方帽里的髮絲微散飄逸,和著清冽的香,讓他腦海剎那空白。
糟了,嚴慎言忽地緊閉雙眸,心卻...實誠地跳著,此刻,懼高的不安全然變成悸動,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忽覺高處好幾道炙熱的眸光緊緊相隨,似要把自己的小手手盯出窟窿來。
他凝眸,遲遲未放上,卻在這時,蘇袖月瀟洒地傾向前一些,一把反握住那隻白皙修長的手,淡道:「何時嚴大人也磨磨嘰嘰了?」
我發誓,我只在你面前磨嘰,他無聲相應,緊緊回握住肖想許久的手,蘇袖月的手。
適時,裴彧又輕咳了兩聲,容珏竟應和般輕敲欄杆助樂,唯有容夙...臉黑了又黑,他蘇袖月,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當然,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嚴大人,感覺如何?」引至半腰靠上,約兩米的高度,蘇袖月沒有回頭,意味不明地問著。
「蘇大人,我好似不懼...」他話未說完,忽覺手上一輕,錯愕間,整個人已驀地下墜。
為什麼?
嚴慎言聽著耳邊風聲,放大的瞳孔里情緒莫名,那雙漂亮的眼睛失了光彩,清晰地倒影著蘇袖月如水的面容。
為什麼?嚴慎言...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沒辦法真正幫你擺脫恐懼,若不意識到這點,懼高將會成為你永遠的軟肋。
你信任我,這很好,可我...不能永遠牽著你登高。
希望...你能明白。
「砰,」落地聲響,很輕,蘇袖月收回餘光,不再顧跌落於軟墊上的嚴慎言,她徑直取了繡球,朝容夙輕輕點頭。
此舉,一為嚴慎言,二為...仍是嚴慎言。先前蘇袖月已隱隱猜測容夙與幕僚的后招牽連甚廣,若嚴慎言自願入局,不管如何,她的態度很明確。
她藉此點明...自己顧念昔日國子監同窗之誼,後來同朝之誼,是以伸手相幫嚴慎言,卻又放開,無疑是為了告訴容夙,她蘇袖月雖念舊情,卻不會誤了大事,而嚴慎言從高處跌入軟墊,是她最後想讓容夙知道的...她可以容忍嚴慎言從高位掉馬,卻如何也要留他一條性命。
那廂,容夙亦頷首回應,眸中沒有猜忌,反而多了幾分欣賞之情,若蘇袖月當真冷情冷心,他反倒要掂量用不用,有情有義,且明事理,與容珏又有蘇府的血海深仇,還有什麼比這樣的臣子更叫人放心呢?
容夙的心甚悅,共學於國子監時,他本就對蘇袖月有些說不明的微妙感覺,可他終究沒辦法接受,而那時阿箬的出現,恰好填補了這一空缺。
說到底,他容夙喜歡的...不是已逝世的阿箬,也不是和阿箬相似的「畫中美人」檀嫿,至始至終,都是蘇袖月,是他沒辦法承認的蘇袖月。只是容夙如何也不會知道,他所愛的那個蘇袖月已到了檀嫿的身體里,現在這個...
反而成了扳倒他的利器,成了容珏和嚴慎言反將他一軍的重要棋子,而他和幕僚引以為傲的后招...不過是那兩人故意露出的馬腳。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是容珏和嚴慎言步步為營,還是算錯了蘇袖月,算錯了自己會心疼,哪怕她受一點點罪。
*****
夜色微涼,隱有下雨的趨勢,雲南王府時隔多年又重新張燈結綵,老一輩的下人,記性好的,依稀還能憶起當年的盛況。
雲南王裴恪娶妻時,極盡奢侈,哪怕新娘子一身男子素衫,王爺臉上的笑容也真切到骨子裡,寵溺到眸底。
如今,雲南王「獨女」裴彧眸中的光景便是如此,甚至...要更歡喜。
哪怕實在是顛龍倒鳳,他一襲鳳冠霞帔,蘇袖月身著喜服高帽,本該相看兩無語,可新房裡,聽到推門的吱呀聲后,裴彧一把掀了蓋頭,他起身,緊緊從背後抱住蘇袖月,喜悅道:「我只嫁給你。」
「可我...不一定只娶你啊,」蘇袖月輕輕推開他,揶揄道:「生為男兒,豈能不妻妾成群?」
「蘇大人,我不會的,我只要...你一個就夠了。」
「是嗎?」蘇袖月微微訝異,一生一世一雙人從裴彧口中說出,應該...是用情極深吧,可他為什麼?
思及此,她隱隱覺得裴彧藏著秘密,又加之對他是真正的雲南王這一猜測,蘇袖月略一斂眸,已有思量...心理學,玩的就是心跳,在一定分析基礎上,不缺乏賭的成分。
「蘇大人,想什麼呢?」裴彧晃了晃指尖,他拱手相請,遞了杯合巹酒予蘇袖月,耳根微紅道:「夫人...我、我一定會對你好,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沒有人能欺負你。」
「咣當...」酒杯落地的聲音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蘇袖月抱歉一笑,蹲下身,正要拾那碎瓷片,裴彧見此,慌慌張張要攔她,這一來二去,自己的手反倒被劃破了。
他眸光微閃,忽地把手背在身後,「袖月,我...」
「我什麼?雲南王,裴恪,你說我...猜得對嗎?」蘇袖月抬眸,握住他的手腕,正色道。
她攤開裴彧的掌心,問道:「手指上的划痕呢?該流的血液呢?」為什麼...一點事也沒有。
陡然間,她鬆開手,嘆息道:「裴彧,你一個人...很孤單吧。」不僅和別人不一樣,還要眼睜睜地看著身邊所愛的人一個個離去。
擁有著最冗長的時間,卻享受著無邊無際的寂寥。
「唉...裴彧,還是裴恪?」蘇袖月斂斂心緒,一時竟不知該叫什麼。
「都好,蘇袖月,別再走了。」他低語,一把抱過微怔的女子,壓抑道:「在你面前的,已經是一個完全透明,毫無隱藏的裴彧了。」
「好,我不走,不過...你要松、鬆手了。」蘇袖月無奈地說著,被緊緊抱著,呼吸都困難。
「對不起,我弄疼你了是吧。」他小聲道歉,不舍地伸開手,似想到什麼,裴彧取來了一隻風箏。
不會,要放吧?蘇袖月輕皺眉頭...這可是室內,她這般想著,那人已擰動床頭機關,抬眸一望,房頂悄然開了偌大的天窗。
只見裴彧不疾不徐地引線,風箏上的老鷹霎時翱翔天際,他走近,欲交付到蘇袖月手中。
「袖月,你以前不開心時,總喜歡放風箏,說煩惱隨風散,後來你不在了,我一個人...替你放。」
「是、是嗎?」蘇袖月眸光微閃,她肯定...以前未見過裴彧,望著眼前的風箏線,她垂眸,淡道:「謝謝,我不喜歡老鷹。」
「是嫌它兇狠殘忍嗎?」裴彧眸中閃過失落,見蘇袖月未說話,他把線塞到她手裡,急道:「我承認...我從前是心高氣傲,就像這隻鷹。」
「可是不管這隻鷹再怎麼好強,它現在不還是乖乖掌握在你的手上嗎,對你不會有絲毫的違背的。」
「裴彧!」蘇袖月止住他,輕聲道:「對不起。」她全然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而這樣的感情...讓她惶恐。
「我去睡書房。」她略微慌亂地把風箏還給裴彧,線卻忽然斷了,抬頭望,天窗上狂風呼嘯,暴雨隱隱欲落。
蘇袖月推開門,未走幾步,雨水就傾盆而下,她沿著長廊向前,借著閃電隱約暼見黑暗中立著一抹淺色的身影。
他似站了很久,全身濕透,墨黑的發全部貼著鬢邊,一雙眸卻執拗倨傲得很。
「太傅...」他啟唇,帶著委屈,道:「你喜歡裴彧嗎?」
蘇袖月停下腳步,容珏續而又道:「還是...你喜歡慎言?」
他忽然走近,狠狠咬著蘇袖月的唇,那句「你喜歡我嗎?」,連問都不敢問出口。
「殿下!」蘇袖月猛地推開他,濕漉漉的雨里,容珏被推開好遠,他想上前,心心念念的那人卻道——
「殿下!臣說過...臣只喜歡,女子!」
「是嗎?」容珏啞然問著,他撐著扶欄滑落在地,失笑道:「好,喜歡女子好!」
「咳咳...」一身狼狽的少年轉過身,吐出口中鮮血,精緻的面容漾起苦笑,明知有蠱不該動情,可是我...偏偏,不信邪。
若...愛不了,那便恨我罷。
「蘇大人...」容珏擦去唇角血漬,從容起身,他笑意天真莞爾,輕咳道:「太傅啊,本宮特意來告訴你,你的嚴大人,他...身陷囹圄了。」
「你,救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