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望著她,鳳連城不經意地想到那日他難受得想要放下一切跟著父王離開這世間時,一雙冰涼的手搭上了他的腕間,好似拂去了些許他身上的痛苦。
他好奇地睜眼,只見一雙清澈卻又深幽的雙眸,那陌生的眸子里含著清晰的憐惜,可下一秒她就硬將一把葯塞進他的口中,慣於防備人的他氣怒交加,可話沒說兩句,她就弄暈了自己,然後再醒來,痛苦已去了七八分。
她救了他!
所以當他聽到祖母說出她的條件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想著她既救了,那他也不會放她孤身一人。
「這個棋譜究竟是打哪來折磨人的?」她遲遲落不下手中的黑子,嘴裡咕噥著。
那抱怨讓鳳連城聽著只覺得有趣,真是個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的小丫頭,也沒瞧見有人逼她下棋,她自己下得認真還滿嘴抱怨。
鳳連城踩著優閑的步伐靠近了平子甄的身子。
一片陰影兜頭罩下,平子甄冷不妨地抬頭,頓時愕然。他怎麽來了?她方才是有瞧見他,只不過沒想過他會進來後院。
她掃視著他。他的身子骨倒是還行,先前她推估這傢伙就算服了她的藥方,少說也得再躺兩、三個月才能行動自如,沒想到這才不過大半個月,他就已經能出門,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她望著他那張俊朗的臉,終於有了一絲絲死白以外的顏色,顯然他的狀況比她預想的好很多,這樣的他讓她更相信自己有能力可以醫治好他,而他的出現也讓她這一段時間來惴惴不安的心情平靜許多。
「你就是平家六娘平子甄?」鳳連城雖然知道平家家主沒有那個膽量騙他,但他還是謹慎地問了一句。
「正是。」平子甄微微點頭,手裡的那顆黑子終於落下,然後跟著棋盤上多了一顆白子。
她微微詫異地抬頭瞧了他一眼,她想過他出現時會帶著感激或著憤怒,畢竟她以他的生命做要脅,逼他娶她這個和他身分地位完全不相配的女人,這種情況換了任何一個如他這般尊貴的男人,都會生氣吧?畢竟沒人希望被人要脅著娶妻。
可他竟然如此平和地坐了下來,還氣定神閑地與她對弈起來。
敏銳地察覺平子甄那沒有說出口的詫異,鳳連城解釋道:「一個人下棋有啥意思,湊巧我來了,便陪你下一盤。」
那與他瘦弱身軀不同的炯然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平子甄。
聞言,平子甄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認真地看了一會兒棋勢,又落下一子。
兩人之間再無言語,在清風吹拂的暖陽之中你來我往地下著棋。
原本不過是覺得有趣才坐下來的鳳連城,因為久久不曾感受到在棋盤上旗鼓相當的廝殺而心中暢快淋漓。
她真的才十二歲嗎?這樣沉穩又隱隱帶著殺氣的棋路,若不是親眼瞧著她下棋,單說下棋者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成之人,他也不會有絲毫懷疑。
然而便是這樣的一分心,讓平子甄覷了個空,一子落下,大半白子盡入她的手中,棋盤上原本勢均力敵的情況頓時成了黑子的天下。
「我輸了。」鳳連城輸得有些詫異,卻十足的心服口服,心裡對於這個自個兒找上門來的未婚妻更加滿意。
「世子好氣度!」平子甄抬頭,見鳳連城臉上並無一絲被冒犯的不悅,知道他的認輸並非心口不一,於是誠心地贊了一句。
「光有氣度又有什麽用,拖著這病秧子的身體,再有氣度也撐不起那偌大的王府。」瞧著平子甄那晶亮的水眸,再加上方才酣暢的對弈,鳳連城莫名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備,冷不防地對眼前的小丫頭吐露了一句真心話。
也不怪皇上遲遲不給他承襲康平王的封誥,不就是怕他無嗣又早夭嗎?
「世子何須自棄,既然小女子敢自請為世子之妻,自然有本事為世子調養,只要世子信我,一展心中抱負又有何難?再說,世子的身子已有好轉,即使不是長命百歲,至少也能活到天命之年!」
他的身子雖然受損嚴重,但若是好生調養,再加上她想好要為他特製的養生藥丸,緩緩解去身上的毒,倒也不至於早夭。
真是一個心思玲瓏的丫頭!鳳連城望著嘴角含笑、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平子甄,雖然有心想要取笑一番她那狂妄的言論,可話到了唇邊又咽下。
她的確有資格這般自負,畢竟連太醫院的一眾國手都無法治癒他,只有她一口斷定那是毒,還救醒了他,如今他甚至不用他人攙扶便能行走,這是旁人做不到的。
「你真有信心,就不怕哪天閻王突然收了我,讓你成為孤寡之身?」
「世子不也對我有著些許的信心,否則今日怎會紆尊降貴來到平家?」
「真是伶牙俐齒,倒不似坊間傳言的那樣魯鈍。」
「旁人覺得魯鈍不魯鈍有什麽要緊,只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一切足矣。」平子甄自是知道坊間對她的傳言,渾不在意地聳了聳肩,一邊說,一邊抬手收拾起小几上的棋子。
「你倒是看得開!」瞧她那淡然的模樣,鳳連城有些赧然。許是因為纏綿病榻多年,他最聽不得旁人議論他,但凡家中下人嘴碎被他知曉,必定是打板子轟出門去。
「嘴長在旁人的身上,管不著,索性不管了。」
她收了棋盒,他不過怔忡片刻,她就開始煮起茶。
「世子爺若不嫌棄,喝杯藥茶可好?」
瞪眼看著她手腳俐落地沖了藥茶,端至他的面前,可他一聞那藥味,便不願伸手去接。
這幾年他喝的葯還不夠嗎?連喝杯茶都得是葯。他心裡頭咕噥著,臉上滿是嫌惡,但見她那怡然的模樣,到底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抿唇瞧著平子甄自顧自地喝得暢快。
他到底是個受到嬌寵的世子,沒有太過老練的心性,所以喜惡從面上還是瞧得出來。
她也不介意,只道:「雖說良藥苦口,但未必一定都是苦的。」
「難道這茶還是甜的?」鳳連城從沒喝過好喝的葯,因此瞧著她的眼神多了幾分懷疑。
「世子爺不試試,又怎知是甜是苦。」喝完了手中的藥茶,平子甄彷佛一掃疲憊,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
「你……」他板著臉瞪著平子甄,卻發現她非但不怕他,還柳眉挑起,隱隱含著一股子挑釁,頓時傲氣一起,伸手抄起她放在桌上的茶杯,仰首一飲而盡。
當那藥茶滑進他的喉頭時,並沒有預期之中的苦澀,反而有一股舒人脾胃的甘甜竄入。
果真是甜的!詫異之餘,他本想說些什麽掩飾自己的尷尬,但平子甄已經先一步說道—
「世子爺當多飲此茶,能舒脾健身,藥方等會兒我便寫下,讓世子爺帶回去。」
棋也下了、茶也喝了,平子甄估摸著以平宛的脾氣只怕也忍得差不多了,於是隱隱說起了逐客之語,「世子爺早些回去吧。」
聽到她的話,覺得有些丟臉的鳳連城也不欲多做糾纏,立馬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卻又頓住,回頭神色複雜地朝著目送他離去的平子甄說道:「別看鳳家有權有勢,那裡頭的水臟著呢,大樹底下未必好乘涼,你最好小心點。」
聽出其中的關懷之意,平子甄心中有些詫異,她沒有想到鳳連城是個心善的,既不怨她趁人之危,還好心提醒她,這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笑道:「世子既不在乎我身分卑微,那些瑣事不過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其實他說的事,她又哪裡沒有想過,但若她已經小心提防卻還是著了道,那也只能說自己技不如人,怎能因為害怕而裹足不前呢?
好豪氣的說法!望著小小的平子甄說出這樣的話來,鳳連城也感受到一股豪氣從他的心裡竄出。
他什麽都沒說,走出了平子甄那僻靜的院落,可離去的腳步不再如來時一般虛浮,反而帶著幾許的自信。
是啊,家裡那些牛鬼蛇神又有何好怕的呢?
一股令人窒息的寂靜從平子甄踏進廳里便開始無限蔓延著。
平宛瞧著神色自若的平子甄,無法從她那一貫木然的臉色中瞧出什麽,半晌後終究是平宛捺不住性子,問道:「關於聖旨的事,你怎麽想?」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所以只能嫁,沒有其他的想法。」平子甄淡淡說道,彷佛剛剛接到的不是賜婚聖旨,而是一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紙。
既然是聖旨,那她嫁進鳳家的事便再無轉圜,就算家主想留人,她也沒那個膽量抗旨,她是在提醒平宛,不用再有更多的謀劃了。
平子甄垂下眼皮,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逝的精光。
其實她有想過,只要自己能夠安然離開,而平宛又能將心中對她的算計就此打住,她倒也不一定要和平家拚個魚死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