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比開盲腸炎還簡單的手術，只有半個小時就推出來了。

「那，媽會怎麼樣？」高媛的聲音顫抖。

「醫生說只剩三個月……」高翔話一說出口，已焦慮一整晚都睡不著的高媛就暈倒了。

他把妹妹安置妥當，再打手機到學校，給另一個也在等消息的人。

「怎麼會這樣？」在學校上課的雲霓知道這件事，感覺好像被一桶冷水從頭頂澆灌下來。

「醫生說太晚發現！要是早半年送醫，一定有辦法。」高翔的聲息微弱。

能走到這一步，他已經使盡全力了。

雲霓壓抑的口氣里有一絲火氣，眼眶已溢出淚水，「說得那麼簡單……」

他們那麼窮，要不是因為有經紀人幫忙繳完積欠的健保費，哪會有區域醫院的醫療資源可以使用？

就是因為沒有錢，才會拖到那麼晚，要是能提早送，誰會東拖西拖，延誤治療時間？

誰會希望看到自己的媽媽變這樣……

「小媛醒來了，晚點我再打給你。」看到高媛睜開眼睛，高翔丟下幾句話，就掛上手機。

雲霓望著手機的空白畫面，不發一語。

高翔做了這麼大的努力，還是無力回天啊！幾乎快把自己賣掉了，還是這種結局，能怎麼辦啊？

最難過、最沮喪的人應該就是他了！

自己氣歸氣，最好別在他面前抱怨，省得再見面時，大家聊到這件事，又一肚子怨氣。

事情如預期中的，她在下課後趕到醫院，高李宜珊因麻醉藥退去，開心地躺在床上看電視。她不知自己的病情，還以為手術成功，已切除不好的細胞，可以早日回家，快樂地跟大家聊天。

「我去買飲料。」看到雲霓到訪，高媛已忍不住，隨手拿了錢包，裝作要跑超商，獨自躲到門外哭泣。

「對啊！對啊……看到高翔成績進步，老師好驚訝呢！」彷彿聽到門外的哭音，雲霓故意提高聲音，高興地跟高李宜珊表示。

「何必驚訝？我早就知道了，我們家的小孩都很聰明，會念書，又有才華，只要老師多點耐心，好好開導，就能激發他的潛能……」講到寶貝兒子，高李宜珊笑了，開始說起他小時候的豐功偉業。

「媽啊！你該睡了。」高翔皺起眉，制止他媽把自己念幼稚園時的蠢事全倒出來給女友聽。

「我睡一整天啦！還叫我睡……」病人輕聲嘀咕。

雲霓沒介入兩人的對話，她把病床搖下，讓虛弱的高李宜珊躺平，好好休息。

「你每次都這樣，只要一高興，就把我以前的事翻出來，講個沒完沒了。前幾天，王大哥跟公司的會計小姐來看你，你還跟他們講我念大班時在幼稚園午睡尿床的事。」高翔滿臉黑煞地瞪著母親。

「我今天又還沒講……」知道兒子愛面子，高李宜珊掩嘴輕笑。

「等一會你就講啦！你每次都這樣……」他懊惱抱怨，又拿母親沒轍，但他真的不想讓所有跟他有關係的人都知道他到幾歲還在尿床。

「噗！」雲霓被兩個人的對話給逗笑了。

「對不起啦！我兒子就是這樣。」高李宜珊半帶訴苦地跟雲霓嘀咕，「他真的很愛面子喔！」

「哇哈哈……」雲霓忍不住，已放聲大笑。

「笑什麼笑？笑你牙齒白啊？」高翔沒好氣地看著眼前一老一少的兩個女人，但嘴角也禁不住上揚。

只要這樣的情景能持續，被她們拿來當聊天的茶點又如何？

只是，老天好像覺得他太貪心了……

日子一天天溫暖，高李宜珊也一天天虛弱。

她睡眠的時間，也從一天八、九個小時，延長到十一、二個小時，雲霓她們下課過去，也沒看到她醒來。

開過刀，以為自己已痊癒，吵著想回家的婦人，在過了一個月之後，彷彿已明白什麼，就不再提想回家的事了。

而高家兩兄妹除了上課跟工作外，也幾乎待在醫院陪伴她。

這天，學校下課後……

「哎喲！沒想到我兒子那麼帥！呵呵……」

雲霓才推開病房門，就聽到裡頭爆出喜孜孜的笑聲。

「整箇舊院區的護士都在講這件事，今天還有不少在新院區的護士特地跑來看呢！」二十四小時的專業看護已跟病人培養出良好情誼，不斷提供情報，細數「帥哥兒子」到底引誘多少護士辣妹春心大動。

「怎高阿姨今天這麼高興啊？」拿著兩顆大蘋果探病的雲霓，從小客廳跟病房隔間的布簾后探頭，笑咪咪地看著兩人。

「還不是……」林看護趕忙要分享讓病人樂開懷的事。

「小霓，快看！廣告來了。」高李宜珊趕緊指著掛在牆上的電視，要雲霓注意看。

喔！是麗恩堂的最新眼鏡廣告。

那個戴著眼鏡，俊帥有型，又充滿書卷氣息的俊帥男人，竟然是差點被退學的高翔。

「哦喔……他沒說去拍廣告。」雲霓有點傻眼，小嘴略微張開，愣愣地看著熟悉的身影在螢幕上的一舉一動。

「他也沒跟我說，是仙花來告訴我，還特地找給我看，我才知道的。」高李宜珊拉拉林看護的手，笑得闔不攏嘴。

「護士站的護士都在講嘛！」林仙花搔搔頭，覺得不好意思。

「他就是這樣，做了什麼事、受了多少苦都不講，可我就是知道，他為了我的病，花了很多錢……」高李宜珊的眼底泛著淚光，緩緩地把瘦弱的手放回被窩，卻滿足地笑了。

「生到這樣的兒子，真是值得了。」生了三個小孩的林仙花頗為贊同。

「是啊！我也覺得活到現在，看到這個廣告，住到這樣的病房，還有仙花陪我，真的值得了。」高李宜珊的嘴角露出滿意的弧度。

一直告誡自己不能失態，在病人面前要露出笑容的雲霓，瞬間，淚水便毫無預警地噴出眼眶。

她即刻轉身，不讓兩個閑聊的婦人看到自己已經失態。

「你就是愛亂想，病才不會好，肚子的積水才會消不下去，搞不好下禮拜醫生就說你的病好了，可以出院了……」經驗老到的林仙花沒露出半點破綻，像病人多年的姐妹淘一般，開始叨叨絮絮地責備她。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對自己的病情雖疑惑，但看到看護信誓旦旦的臉色，又開始有信心起來，終於拋棄悲觀，一起討論鄉土連續劇的劇情，一起咒罵負心濫情的男主角。

雲霓躲在小客廳擦眼淚，平息難過的情緒，對高翔請來的看護更是佩服。大概只有她才能讓病重的高李宜珊忘卻病痛，跟著連續劇進入虛構的人生。

這個專業看護，果然必須聘請！

他們三個高中生哪有本事哄住高李宜珊？讓她在面對人生最後一段路時，仍然無憂無慮，像出門玩，住在飯店一般輕鬆自在？

躲在布幕後的雲霓悄悄握緊拳頭。

為了這樣的男人，她決心無條件支持他做任何事，不管要她付出任何代價，她都要幫他到底。

這樣平和的日子持續了兩個多月，沒逃過醫生的預言，不到三個月，高李宜珊就安詳地在醫院過世了。

她離開人間時，臉上還掛著淡淡笑容。

電視上，強力放送著高翔的眼鏡廣告，很多親戚都預知高翔快要變成大明星，紛紛來替高李宜珊送行，並感嘆她太早離世，沒享到清福。

兩兄妹行禮如儀，風光地送完母親最後一程，然後回校繼續完成未完的學業。

雲霓沒說話，只是把高翔沒上到課的筆記再影印一份給他。

他們不再談論目前的生活與高母的去世，但他們心裡都明白……

無憂無慮的日子，也跟著過去了。

【第七章】

兩年之後

X大后校門附近，有條筆直的道路，在馬路盡頭，有棟四、五十年的老宅院，騎樓下堆著好幾排木柴，旁邊有條幽暗的廊道，感覺上，屋主似乎不理會現代文明，依舊用大灶煮飯、過日子。

有個頭戴著棒球帽，把自己臉孔遮掉大半的男人，穿著藍格子襯衫、緊身牛仔褲、帆布鞋，肩上背著小旅行袋，熟門熟路地往幽暗的廊道走去。

推開小木門，裡頭有個四坪大的空間，上頭架著隔陽板，還有幾根竹竿，可以晾衣服，晒衣場後頭，是一整排分租給學生跟社會人士的房間。

會住到這個僻靜的地方，大部分都是X大的學生跟從這裡畢業的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