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雖然蘇嬤嬤細心保養,但畢竟時日久了,博浪鼓瞧起來的模樣不如她孩提時新穎,皮鼓的邊緣有些磨損,但仍舊被一旁的銅鉚給栓得緊緊的,皮面繃緊,敲出來的聲響,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清脆,清脆的聲音一如過去,但她卻已經不是天真不懂事的孩子了!孩提時,她總是希望可以快些長大,可是,現在真的長大成人了,她卻寧可自己永遠都是個孩子。
心好痛!
她的心從那天之後,就一直緊緊地揪著,痛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藺熒心轉動著手把,看著兩顆小珠子打在皮鼓上,不自覺地卸下所有偽裝,流露出傷心的表情。
而這時,在下朝回養心殿途中聽見鼓聲,循聲走進中宮的劍韜,正好看見她哀傷的臉容,他從來沒在她臉上見過那種表情,脆弱而且無助,還有著濃得化不開的一界傷,那樣的表情莫名地揪痛他的心臟。
他定住腳步,站在她面前幾尺之外,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才正想開口問她究竟為了什麼事情而悲傷時,她冷不防地抬起頭,沒料到他會出現,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幾乎是立刻地,她脆弱無助的模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武裝,丹唇畔輕輕地抿著笑,燦爛得就像是帶刺的花兒。
[皇上今天好興緻,竟然想到過來中宮,難道不怕再被臣妾咬一口嗎?]說話的同時,她沒看著他,回眸注視著波光瀲艷的水面,絲毫不想掩飾語氣中的諷刺意味。[朕聽見了博浪鼓的聲響,以為這裡有孩子在玩耍。]他冷著聲,捺住了心裡的失落,那個彷彿隨時都要哭出來的她令他無法忘懷。
[中宮怎麼可能會有孩子呢?]藺熒心輕笑了聲,忍住了心中的凜顫,回眸笑視著自己的天子丈夫,[人們都談論著呢!他們都說失寵的中宮娘娘這輩子是休想懷上龍子了,所以中宮裡怎麼可能會有孩子呢?真是好笑!]原本該有的。她在心裡靜靜地對他說道。
但一開始沒對他說出實情,現在,就連想說的力氣都提不起來了。
他們曾經擁有孩子的秘密就像是沉得她無法擔負的巨石,沉在她心裡最深的地方。
又是那副隨時都快要哭出來的悲傷表情!劍韜咬緊牙關,心口再度被狠狠抽緊,他走到小湖邊,揀了另一塊大石台坐下。
藺熒心側首,看見他就坐在她身旁不遠之處雖然只有咫尺之距,卻因為無法親近而像是天涯般遙遠。劍韜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留下來陪她,他知道自己如果夠理智的話,應該撇頭就走,但在這個時候,他無法對她置之不理。
[朕今天收到了一封上疏,要彈劾你的爹親。]他的語氣很平靜,就像是要與她討論天氣一般。
好半晌的沉默之後,藺熒心才緩慢開口:
[皇上為什麼要把這件事情告訴臣妾呢?自古以來,後宮后妃就不許干政,您就算跟我說了這件事,我又能夠做些什麼呢?][你不替你爹求情嗎?]他轉頭看著她細緻的側顏,不知為何,每多看她一眼,就讓他更想一直看著她,她很美,比他想象中還要美。
藺熒心斂下長睫,神情恬淡,教人看不出她此刻內心的情緒,[求情就有用嗎?皇上是決計不會饒了臣妾的爹親,就算我開口了,您會賞我這個臉嗎?待在你身邊的日子久了,臣妾已經學會了別不自量力。]她的話一字字、一句句都充滿了對他的挑釁和諷刺,劍韜眉心一蹙,心裡老大不高興,但終究還是按捺了下來,沒對她發作。這時,她笑著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後,伸出一雙纖臂環住他的頸項,俯唇輕吻著他的耳朵,在他的耳邊昵喃低語。[多希望臣妾是宸妃呀!她多好,替皇上生了個小皇子,那白胖的樣子可真是逗人,有道是母憑子貴,相信如果今天要辦的犯人是宸妃的爹親,只需要她淚眼婆娑,向皇上哭訴幾句,應該立刻就會沒事了吧!]劍韜嚴厲地擰起眉心,好半晌沒有動彈,任由她攀附在自己身上。
她的氣息輕輕地在他耳邊吹拂著,纖細的手臂橫在他的面前,宛如柔潤的白玉般撩人,更別提從她肌膚淡淡飄來的馨香,一陣陣地飄進他的鼻息之間掀起他胸口的一陣狂騷。
[朕沒有你說的那般愚蠢無知,在這天底下,無論是誰都休想控制朕的想法,你不行,宸妃當然也不可以。]他的語氣冷硬,強健的身軀緊繃到了極點,忍住了沒伸出手將她擁進懷裡,幾乎到了痛苦的地步。
[是嗎?]她緊緊固住了他的脖子,柔嫩的臉頰磨踏著他綳硬的臉龐,粉色的唇瓣不時地伴隨著嬌膩的嗓音熨貼他的薄膚,[要是老天有眼,總有一天皇上會有報應的,報應皇上從來不曾對任何人付出真心!]說完,她放開他,還來不及閃躲,已經被他擒住纖腕,她昂起美眸,無畏地迎視他的怒瞪。
劍韜用力地箝握住她的手腕,恨不得把她這細瘦的骨頭給折斷,[你說話最好小心一點,免得禍從口出。]驀地,她大笑了起來,似乎覺得他鐵青的臉色極為有趣,[皇上生氣了嗎?
難道皇上覺得臣妾說的不是事實嗎?禍從口出又如何?皇上又要把我幽禁起來,還是乾脆把我給殺了呢?][別試圖激怒朕。]他鬆開她的手,看著她細白的肌膚上烙著他鮮紅的掌印,他沉著臉,試圖忽略心裡的若有所失,[你先搬往夏宮暫住一段時日吧!
有些事情,你最好是眼不見為凈。][暫時是指多久呢?]她反問,按住被他握疼的地方,那疼痛像是被火燒灼般,那是他留在她肌膚上的溫度,無論她多麼用力地按住,那溫度仍舊留不住,緩慢地消失著。
[就住到……朕下令要你回來為止。]他斂眸注視著她的唇,想起了吻住它的感覺。[如果臣妾說不要呢?][朕不是在建議你,而是在命令你照朕的話去做,皇后,一段時日之後,你會感謝朕對你的仁慈。]說完,他轉身就要離開,卻被她給喊住。
[你究竟要對藺家做什麼?][膚要做的事情,你不需知道。][是關於藺家的事情我就必須知道!]她激動地大喊,[我不走,我不要離開京城,如果你要對藺家不利,那就連我也一起罰了吧!我藺熒心不需要法外開恩,休想我會領情!][朕已經決定的事情,由不得你。]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中宮大門,這時,在門外等候的常總管見到主子出來,立刻退到一旁,恭候主子,人們魚貫尾隨在他的身後離開。
但是拱手低首許久,卻不見主子有動靜,他抬起頭,看見主子站在輦轎旁愣愣地想出了神。
[皇上……?]常總管低喚了聲。劍韜像是突然被喚醒般回過神,臉色一沉,覺得自己好像被人看穿了內心的思緒,低咒了聲,步上皇輦。
[回養心殿!]他渾喝了聲。
這時,他坐在皇輦之中,側首看著簾幕之外的景色,他大掌緊握成拳,抵在唇上,依稀之間還能嗅到她甜美的氣味。
真是該死!才不過剛剛離開,竟然已經想念起她柔膩的肌膚觸感,以及如花兒般甜美的氣息……春去秋來。入秋了,天涼了,紅了滿山滿谷的枝葉。
藺熒心面對著門口坐著,出了神似地望著庭院里落了地的紅葉,那顏色像極了燒得正熾的火焰,也像極了觸目驚心的鮮血淋漓。她的手裡拿著一封書信,剛拆開來看過,然後又被她原封不動地裝了回去,她將書信輕擱在腿上,一臉無動於衷,彷彿這封書信的內容半點都不重要,在她的瞳眸之中,只映著門外一地紅紅火火的落葉。
[娘娘。]雅兒來到她的身後,擔心地低喚了聲,自從主子接到這封從京里送來的書信之後,就一直沉默不語。
[雅兒,去準備一下,咱們終於可以回京了。]說著,她淺淺的笑了,眯細的美眸之中,噙著薄霧般的淚水,讓映在她眼底的一片艷紅看起來更像是淌血般觸目驚心。
[是嗎?可以回京了?皇上總算肯讓咱們回去了!]雅兒拍胸鬆了口氣,沒注意到主子的異樣,[我前些日子才聽說現在京城裡鬧得風風雨雨的,昕說兩位王爺起兵造反,還說咱們大人是幫凶呢!我才正在擔心,沒想到皇上就來信兒要娘娘回宮了,既然皇上准許娘娘回宮,那就表示那些事情都是謠言,半個字兒都信不得,娘娘,真是太好了,你可以回宮了。][是呀!總算可以回去了。][娘娘,那封信里……沒寫什麼吧?][有,寫了些事兒,信上除了說咱們可以回京之外,還交代咱們在離去之前,要等著迎接貴客。][貴客?是皇上要親自來接娘娘回宮嗎?][不,是一位大人,是上官大人,他會正式帶來皇上的旨意,順道來接咱們回宮去。][上官大人?][是,就是他。]她低下頭,看著被她手心的冷汗捏得微濕的書信,勾在她唇畔的笑痕微微地在顫抖,[在回宮之前,皇上還讓我可以去見爹親,多久沒見到他老人家了,心裡還真是想念呀!][這真是太好了,皇上肯定是想通了,打算要好好對待娘娘了,雅兒這就去收拾細軟,準備跟娘娘回去。]說完,雅兒忙不迭地回到內室,臉上的表情興高采烈的。
這時的藺熒心卻再也笑不出來,她將書信按進了胸口,閉上雙眸,嗚咽了聲,發燙的熱淚潸然滾落雙頰……在藺熒心離京的這段時日,京城朝野內外皆是一片動蕩不安,二王爺與八王爺密謀兵圍皇宮,逼皇帝讓出天子之位,當然他們是有恃無恐,因為以藺天瑞為首的一干大臣已經答應與他們裡應外合,會在恰當時機站出來,擁護二王爺為新帝,讓他正式登基。
一切的肇因,當然是因為劍韜下令審辦藺天瑞等人這些年來的犯罪事證,最後逼得他們狗急跳牆,急著想要立新帝以求保全。
然而,早就已經有了萬全準備的劍韜怎能容許他們造反成功呢?就在他兩位兄弟預備宮變的那一晚前夕,皇軍包圍兩人的王府,將一干從犯繩之以法,不出數日的時間,他已經著兵部替他們定下了重罪。
劍韜坐在御案前,已經有大半個時辰,他都在看著同一本奏章,並不是因為奏章的內容艱溫難懂,而是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奏章上。
常總管在一旁看著主子冷峻的側臉,難掩內心的擔?隴,從那一天將逆犯定罪之後,主子的臉色就一直不太好看。
這時,一名宮人腳步輕悄地奔進來,常總管迎上去,聽取宮人的稟報,隨即點點頭,示意宮人退下,自己則走到主子面前,拱手稟報道:
[皇上,皇後娘娘此時正在殿外要求見皇上。]劍韜猛然抬起頭,看著宮殿大門,好半晌沒有開口。
[皇上倘若不想見娘娘,就讓奴才出去……][讓她進來吧!]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在這個時候拒絕見她,好些時日不見了,她在他腦海中清麗的模樣鮮明依舊。
[是。]常總管接旨,命人將藺熒心帶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