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她的故鄉里,人們總是說,有小腳的女子,看起來溫婉而且細緻,最輕易得到夫婿的憐愛。
可是,她的爹娘對這說法總是嗤之以鼻的。
他們告訴她,人們爭裹那雙小腳,不過時盲目的跟從,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富貴人家替自家的女兒裹腳,是為了炫耀他們的財富能養出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抱小姐」,到了最後,就連窮人家也替女兒裹腳,爭的是一份面子,也是為了證明自個兒也能養出尊貴的「抱小姐」。
而男人們爭娶金蓮小腳女子,哪是在娶人呢?也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娶進那份尊貴!
她輕嘆了一口氣,在寂靜之中,更顯得刺耳。
「娘,你曾經說過,要是哪個男人剛因為雛娃沒一雙小腳而嫌我,那咱們便不要理他。可是,如果那個男人不是因為我沒有小腳,而是我的全部,他都嫌棄不愛,那又該如何才好呢?」
話落,屋子裡再度恢復了寂靜,而她迷茫的心情依然得不到回答,該怎麼辦才好呢?究竟,她該怎麼辦才好呢?
隔日,鳳雛用過了早膳之後,齊天始派人來喚,要她前去大廳,對於這份突如其來的召喚,她的心裡雖有忐忑,仍舊還是去了。
她沒有不來的道理,對於齊天始的冷淡,她心裡並非沒有埋怨,但無論埋怨再深,她仍舊是想見的。
鳳雛微捉起裙擺跨步走進門欄,微微含笑的儀態雍容萬千,她擁有出身南宮家的自尊與驕傲,無論到哪裡不會教生養她的爹娘丟臉。
「夫君。」她朝坐在首位的齊天始福了福身,並且對著其他在場的將領們微笑頷首。
「不必多禮,都是自家人。」齊天始站起身,大掌執住她的手。
冷不防被他握住的手傳來了熨燙的溫度,鳳雛感到微微的愕然,她揚起眸,瞅見了他臉上勾著一抹淺笑。
「小姐,好久不見了。」
就在她出神之際,她的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她迅速地回眸,沒料到會看見熟人,心裡既驚訝又高興。
「周世叔!」她笑著喊道,一瞬間,眼眶有些泛紅。
站在她面前的中年男子,有著中等結實的體魄,一張微圓的方臉,笑著看她時,臉上滿是慈愛,雖然她不是他的女兒,但是,對於她的疼愛,倒是與他自個兒的親生女兒眉桐沒有二致的。
「世叔怎麼來了?為何沒先與雛娃通知一聲呢?」她興奮地想要走到熟人面前,才正要從齊天始的大掌中抽手時,卻發現他握得緊緊的,就像是烙鐵般緊緊鉗制住她,那強悍的力道幾乎教她感到疼痛。
她側揚起眸,對身畔的男人投以疑惑的眼光,他也同時在看著她,兩人四目相交,但是,她卻無法從他深沉的眸光中,看清楚他的心思。
但是,她終於明白,為何一貫冷淡的他,今兒個卻突然變得親近,一切不過是為了在周世叔的面前做戲。
把一切想明白了,原本在她心裡的一點暖意,突然都成了諷刺,與其要做戲一般的虛情假意,她寧可什麼都不要。
「其實周世叔也不是存心要瞞著小姐,不過這趟出來,是要幫主子辦一件差事,回途想說齊家的領地不遠,順道過來瞧一瞧小姐,正好回去跟兩位主子交代你是否過得平安。」
周卓笑著說道,一雙眼睛沒離開過她跟齊天始兩人身上,看見他緊握住她的手不放,親昵的態勢不言而喻。
鳳雛放棄了與齊天始的力道抗衡,任由他握住她的手,回眸笑著對世叔說道:「那還用說嗎?雛娃過的自然是極好。」
「是嗎?那就太好了。」周卓笑著點頭,「只是,怎麼小姐的身形瞧起來比出嫁前清瘦了?」
聞言,鳳雛沒立刻回答,淡揚起眸,瞅了身旁的男人一眼,「是啊!是瘦了一些,不過,周叔不要多心猜想,雛娃只是還吃不習慣北地的菜色,我真是糟糕,雖然已經嫁為人婦,卻還是念著娘家的飯菜,周叔,下次來給我帶上些吃的吧!雛娃會對你感激不盡的。」
「如果只是這一點小事,哪裡需要周叔去說呢?小姐,不過就是這點小事,你只需要在寫給夫人的家書里提上幾筆,夫人就會替你準備了,只是,近些日子你爹總是在向周叔埋怨,說夫人整日在嘆氣,只因為小姐已經好些日子沒寫信回家了,他們兩位主子對你的近況都憂心不已啊!」
其實,出門辦差事小,他這趟出門,主要是為了兩位主子來齊家探究他們的女兒在夫家究竟過得好不?
聽見自個兒令爹娘憂煩,鳳雛心裡有千萬個難受,其實,好一段日子沒寫家書,不是因為她疏忽了,而是因為怕落筆時,不小心讓爹娘瞧出不對勁的地方,每每總是思考著無法落筆,才會好一段日子沒給爹娘送信了。
「娘子,這件事是你疏忽了,做晚輩的,不該讓長輩擔心才對,要不,我看這樣好了。」齊天始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說道:「請周大人到後面廂房稍作歇息,讓娘子可以好整以暇給岳父及岳母大人寫封家書,之後就勞煩大人帶回去給兩位老人家,你意下如何呢?」
「好,那當然好。」周卓笑著點頭。
「來人,請大人到後面廂房歇息,來者是客,要好生款待,知道嗎?」他側眸對一旁的手下吩咐道。
「是。」千總管點頭回道,站出來走到周卓面前,「周大人請。」
「多謝。」周卓拱手,跟在千總管的後頭離開了。
鳳雛靜靜地看著世叔離開,她不自覺地咬緊嫩唇,壓抑住心裡翻騰倒涌的情緒,她別開美眸,像是逃避般,不看身畔的男人。
「確實是瘦了。」齊天始渾厚的嗓音冷不防地在她身旁揚起,大掌挪移到她纖細的手腕,像在掂量著那厚度,「待在這個家讓你不舒服嗎?我知道,府里上下因為安氏那件事情對你有些誤會,如果你不想在聽見閑人閑語,我可以下一道命令,要他們不許再提,倘若有違者,以家法重重伺候。」
「不必了。」鳳雛想也沒想,一口回絕。
「為什麼?難道聽了那些話,你不難受嗎?」
「聽著同樣生活在一個府里的家人將自己說得如此不堪,我又不是鐵石心腸,怎能不難受呢?」說完一聲苦澀的笑嘆聲從她柔軟的唇間逸出,她揚起眸光,注視著理該是與自己最親近的夫君。
是啊!理該最親近,事實上,卻是最陌生的。
夫君。
面對著這個男人,在心裡喚著這個字眼,她的心裡感受不到任何親密,有的只是一重又一重的孤單。
鳳雛深吸了口氣,狠狠地一掙,終於掙開了被他掌握住的手腕,「沒錯,你身為齊家的主子,確實可以下一道禁口令,杜絕悠悠之口,但是,你這是要幫我呢,還是存心要害我呢?其實,我覺得人們嘴上說些什麼不重要,心裡在想些什麼,才是要緊的,他們不說,不代表他們就沒了那想法。」
「那你到是說說,你要我怎麼做呢?」他勾起一抹淺笑,在那抹笑意之中,有著一絲不太耐煩的意味。
「請夫君不要做任何舉動,不需要。」說完,她冷笑了聲,或許是因為見到故人,更加令她感受到自己日子過得不堪,又或許是受夠了他的假戲真做,一開口,那話鋒極銳利,幾乎到了令她吃驚的地步,「其實,給他們放肆這次的膽子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嗎?」
聞言,齊天始的目光自愛一瞬間變得冰冷至極,他斂眸靜靜地瞅著她,好半晌,唇畔咧開了一抹不含半點笑意的淺痕、
「好,就如你所說,我不做,什麼也不做。」說完,他轉首頭也不回地離開,在這一刻,從他高大的背影之中,可以窺見一絲壓抑住怒氣的緊繃。
「夫人,你說那話,是錯怪二爺了。」這時,在一旁的洪飛立刻跳出來為主子護航。
幾乎是齊天始前腳一走,鳳雛就後悔自己的衝動,她看著洪飛,以及一干齊府的將領們,心知自個兒是衝動了,教大伙兒見他們夫妻笑話了,「你不需要替他說話,洪將軍,如果鳳雛沒有記錯,你曾經誓言要是有朝一日我當上了齊夫人,你就要為我賣命的,還記得嗎?」
「嘿嘿……」洪飛摸頭乾笑,「記得,當然記得,不過……」
「不過令他最忠心的主子,仍舊是二爺不變。」譚琢青笑著從他身後走出來,見到鳳雛,他頷了頷首,「在下譚琢青,參見夫人。」
「譚先生不必多禮。」鳳雛也回以頷首,面上帶著一抹淺笑,雖然沒親眼見過他,但一見到他那張白麵皮,就知道他是大伙兒所說的譚先生,長隨在齊天始的左右,當年的奪嫡之亂,他也是參與其中的。
「其實,就算二爺不給那些人膽子,他們也不會繞過夫人的。」譚琢青笑著說道:「夫人聰明,就讓譚琢青給夫人說件事情,說完之後,夫人應該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先生請說。」
「夫人知道,當初齊家為何會打不過隆家與白家聯手的攻勢嗎?難道夫人以為僅僅只是人數兵力上的差別嗎?」
鳳雛靜靜地聽著,微眯起美眸,在心裡思量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
「其實,以二爺的用兵如神,齊家要撐個一兩年不是問題,戰爭的時日一久,長途跋涉而來的隆家與白家未必能討到好處,可是最後逼得二爺非向南宮家討救兵不可的理由,是因為齊家出了內賊。說出來,是讓夫人看笑話了,不過,雖然時過六年,但是,至今在齊家之中,仍舊留著不少以前跟隨大少爺的部屬,雖然大多數已經歸順於二少爺,但還有幾個心裡不服的,想盡了法子要撂倒二少爺給大少爺報仇。」
說完,譚琢青不急著說下去,片段的寂靜,教一旁性躁的洪飛急得跳腳,想要開口替主子辯解。
「我明白了,謝謝譚先生的指點教誨。」鳳雛微笑點頭。
「夫人明白就好。」
聞言,鳳雛但笑不語,嫻靜地低下頭,美眸深處斂著一抹沉思,她心裡有些話想說,可是,眼前卻不是她說這些話的時候。
譚琢青的話讓她知道了齊天始一直藏在心裡的苦衷,但是,會造成眼前的情況,是因為現在的他根本就做不到,無法解決這個困局。
而只要他一日未解決這個問題,同樣的狀況就會再發生,就算不是齊家大少爺留下的黨羽,也會是其他人……
昨兒個夜晚,齊天始留宿在鳳雛房裡,一夜未曾離去,直到下人們傳膳上來,見到了男主兒仍在,不約而同都嚇了一大跳。
成親以來,鳳雛未曾有過機會親手為夫君整理衣冠,她的心裡覺得既陌生又忐忑,生怕自個兒笨手笨腳做不好,在穿戴時,不時地抬起美眸,暗覷他的表情變化,但他只是靜靜地沒吭半聲,一貫的冷靜。
最後,為他繫上腰帶,鳳雛縴手擱在上頭,好半晌沒有動靜,低著頭,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