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往後,世上就少了一個沈芯婕……她什麼也沒有了。
淚如泉湧,模糊了視線,任憑她如何抬手擦拭,卻怎麼也看不清底下的景物。
霧,慢慢聚攏。
當她擦乾淚水時,眼前又是那團白霧,她孤伶伶的跪坐在原地,只覺萬念俱灰。
沈芯婕死了,岑巧菱也死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她的魂魄為何還在這裡?她該去哪裡?天堂?地獄?
婁易呢?他會不會氣她?如果她沒那麼魯莽,獨自去見諸瑾,或許這一切就+會發生。
不,不對。二十一世紀的沈芯婕死了,那隻骨董戒指應當已拔下,她終究還是得回去。
是她害得岑巧菱的魂魄無法回返東周……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岑巧菱因為她,無緣無故承受了她不該受的苦,她真的感到很抱歉,如若有來生,她願意折壽相賠。
怔忡間,她仰起臉,看見霧中似有人影,緩緩朝她走來。
霧,漸散……
人影穿霧步來,容貌顯現,卻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
是一個女人。一個,美得不真實的女人。
黑髮,雪膚,純粹東方的美麗輪廓,偏偏鑲著一雙翠綠色眼眸。
白霧之中,她卻披著一襲曳地的黑色絨毛斗篷,好似剛從冰雪極地歸來。
「你是誰?」沈芯婕迷惘地問道。
女人未答,美麗容貌不帶一絲情緒,那雙碧綠眼眸直視前方,眼神空洞。她看不見……是盲人。沈芯婕恍然大悟。
「你,想回去嗎?」女人緩緩啟嗓,嗓音竟是瘠啞蒼老,宛若九旬老嫗。
「回去哪裡?」她茫然反問。
「東周。」
啞透的嗓音一出,沈芯婕當即震愣。這個女人知道東周,而且她是盲人,莫非……有可能嗎?
「你想回去他身邊,是不?」女人又問。
「你究竟是誰?」
女人略略別首,空洞的雙眼直視前方,道:「我,什麼都不是,不過是一縷殘魂。」
殘魂?這是什麼意思?沈芯婕臉上困惑更濃。
「岑巧菱只是一個載魂之器,她一死,被困在載器中的我,便能離開。」
沈芯婕水眸倏然瞪大,「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是載魂之器?那岑巧菱的魂魄呢?」
女人低聲回道:「你還聽不明白嗎?世上根本沒有岑巧菱……一直以來,是我被困在那具載器里。」
沈芯婕深受震撼,不可置信的喃喃:「世上根本沒有岑巧菱……這怎麼可能……怎麼會有這種事……」
「那個載器,時候到了,本就該拋去,如今那個載器於我已無用,你若想回東周,我便幫你一回。」
「你為什麼要幫我?」
女人沉默片刻,方道:「總有一日,你或者婁易,必須還我這個人情。」
「還你人情?怎麼還?」她越聽越混亂。
「到那個時候,你便會知道。」女人淡淡說道。
「所以,你要送我回婁易的身邊嗎?」
「那具載器已傷過一回,但還堪用,你若想要,那便給你吧。」
那可是一具活生生的肉體,可到了這女人口中,卻成了冰冷的容器……她究竟是什麼人?沈芯婕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回去之後,務必轉告婁易,他虧欠青鳶族一條命,日後必得代為償還。」
青鳶族?這個女人當真是——
沈芯婕驚詫未竟,只見那個氣質詭艷的女人驀然提步走來,朝她伸出手,一把將她推落霧間。
墜落中,她看見女人仍站在那團濃霧之上,遠處雲霧間,有隻拖曳著青色長尾的鳥兒,穿霧而出,停在女人的肩上。
下一刻,她聽見青色鳥兒張開鳥喙,發出尖銳雜亂的啼鳴。
她閉起眼,用雙手緊搗耳朵,感覺輕若羽毛的身子一路直墜,穿透一團又一團的濃霧,墜入不見底的迷霧中。
可她不怕,一點也不怕。
因為,她知道二十一世紀已不再有沈芯婕。她愛的,愛她的,都已不再屬
於她,她將被埋葬,被淡忘。
屬於她的,她擁有的,僅剩下的……就只有婁易。
哪怕再死上一回,哪怕要直墜深淵,摔得粉身碎骨,她也想回去找他。
江河悠悠,白幡順風飄飛。
一艘開往皇京的樓船上,隨行的丫鬟與嬤嬤發上倶簪著一朵白花,隨從們雖是一身勁裝,袖上亦綁著一截白緞。
特意布置過的艙房裡,擺放著一口上好的琉璃棺。
棺木里靜靜躺著一具冰冷的屍身。
銀寶跪在棺木前,泣不成聲,一下又一下的磕著頭。「夫人……銀寶對不住您,要是銀寶攔著您……」
「住口。」
低沉的啞嗓在房中角落響起,銀寶一僵,緩緩抬頭望去。
婁易面容消瘦,深邃眼眸越發凹陷,一身黑色素緞常服,緩緩走向棺木。銀寶不敢再看,腦袋低了下去,驚懼的淚水滴落下來。
昨日夫人與郡守千金對換衣裳,領著郡守千金的丫鬟,偷溜出郡守府,去了輿德街,不想,幾個時辰后,小丫鬟渾身是血的奔回郡守府……
為時已晚。
待太尉趕至留香茶坊時,夫人已斷氣,成了一具冰冷的屍身,殺害夫人的兇手已不知去向。
「出去。」冰冷的命令陡然響起。
銀寶顫著身子,急忙爬起身,一路低著腦袋退出艙房。
幾盞白燭亮晃晃地,卻驅不散圍繞著棺木的死寂,婁易垂陣,面無表情地望著棺木里的蒼白人兒。
他知道她隨時可能又會「消失」,也許一走又是個四五年,甚至七八年才會再回來。
這都無妨。他願意等,願意守著瘋傻的岑巧菱,哪怕要等到發白齒搖,只要她還有可能「回來」,他便願意一直等下去。
可如今,卻是連等待的機會,都不可能有了。
她死了……或者該說,岑巧菱死了,沈芯婕的魂魄再也回不來。
一陣椎心之痛湧上胸口,婁易扶在棺木邊緣的雙手,緩緩握緊,泛白的指節,微微顫抖的手背,泄漏了他看似冰冷的面貌之下,極力壓抑的痛苦。
「芯芯,你撒謊。」
沉啞的聲嗓,自喉間湧出,回蕩在寂靜的房裡,彷佛受了傷的野獸,隱身於暗處,舔傷低鳴。
「你說,你想看遍天下山水,所以我帶你來南方。你說,你想幫我生孩子,我也當真信了……可我想要的不是孩子,我想要的,不過是你能留在我身邊。」
望著棺中彷佛沉睡一般的沈芯婕,婁易雙眼發灼,胸口好似被掏空,只餘一片死絕的痛。
直至此時,他依然不願相信,她竟然就這樣離開了他。
雙手緊扶著棺木,婁易閉起紅透的眼。一滴淚水沿著瘦削的下巴,落在棺中人兒的手背上。
「大人!」
倏地,門外傳來許賦難得失了分寸的驚嚷。
婁易睜眼,深深望了棺中那張沒有血色的嬌顏一眼,然後移步推開艙房的門。
門外,許賦面色發白,抱拳道:「大人,屬下冒犯了。」
「何事?」婁易攢眉,神情甚冷。
「還請大人移步。」許賦退至廊上,示意婁易移至眺望台。
婁易來到二樓艙房前的眺望台,望向底下的甲板,只見眾人四散,縮躲在甲板邊緣。
正覺古怪時,他看見甲板上有樣異物微動,彷佛對他的注視有所感,那異物竟振翅飛了起來。
待到看清那異物的面貌時,婁易目光一震。
那是青鳶——
青鳶乃是上古神鳥之一,因受上古異神詛咒,從此成為不祥之身,所到之處,必有禍劫。
上古神諭曾道:青鳶若現,必有國將滅!
由於盛傳青鳶族生來不祥,青鳶族後裔於百年前多已滅絕,餘下的族人流散於諸國,隱藏起青鳶族的身分,絕口不提。
此後,青鳶族逐漸從人們的口中消失,除了百年前名動天下的青鳶國師,再無人見過青鳶族後裔。
別說是青鳶族後裔,青鳶這種鳥早已絕跡多時,數百年來不曾現身,更遑論是親眼目睹。
然而,此刻,那絕跡數百年的上古神鳥,竟在眾人面前現了身。
「大人,青鳶可是不祥之兆啊!」許賦惶恐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