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我的愛神(3)
追悼會在肅穆的氣氛下開始。瞻仰儀容的時候,祝瑾年握著一朵白菊,跟著長長的隊伍往前走。鄭文秀的遺體整理得端莊靜穆,看起來就像睡著了一樣,蓋著一張純白的緞面被,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身旁簇擁著黃色和白色的菊花。
祝瑾年彎腰輕輕放下白菊,默默嘆一口氣。她對著遺體深深一鞠躬,不禁想起鄭文秀短暫的諮詢過程。餘光落在鄭文秀手上,忽然回憶起自那次諮詢起就有的一個疑問,只不過最近事情太多,一時給忘了。
追悼會結束,她與聶羽崢並肩走出會場。「曹筱柳住院,鄭老師的遺物誰負責整理呢?她應該有一些筆記,或者說日記之類的,我想,要不就隨她一起火化,要不就等曹筱柳的情況穩定一些,轉交她處理。」
聶羽崢腳步一頓,「筆記和日記?諮詢時,她提到過?」
「這只是我的猜測。」祝瑾年伸出右手,五指張開,「讀書的時候,因為天天握筆寫作業,我右手中指第一個關節有個蠻明顯的繭子。我看周圍很多人都這樣,你也是。不光如此,食指、大拇指前端也有薄薄的繭,就是沒中指那麼明顯罷了。這幾年不怎麼握筆,改電腦了,繭子慢慢薄、軟了。可鄭文秀不一樣,她來諮詢時我就發現了,她右手中指有著很厚的繭子,食指、拇指的小繭子也挺硬的。拿刻刀、握筆,都有可能,我覺得握筆概率大一些,她的心境是無法完成雕刻這種事的。除了經常握筆,我想不出日常生活中其他能形成這種痕迹的動作。」
「說下去。」聶羽崢乾脆停下腳步,目光灼灼。
「曹義黎失蹤后,她所面臨的壓力比我們想象得大很多,她熬了兩三年,抑鬱的傾向比我預估得輕一些,我懷疑她有一些解壓的辦法。我想起她去世當天,寫遺書的水筆筆芯墨水只剩三分之一,警察還找出了一盒水筆芯。我畢業后,留在家裡的幾隻水筆到現在還沒用完呢,根本不會買一大堆筆芯備著。我覺得她應該在寫什麼東西,紓解心情,否則無法解釋為什麼她手上有那些繭子和為什麼預備著那麼多筆芯。」祝瑾年再次展現了自己對細節的推理能力,說罷,她擺擺手,自嘲道:「可能是我多事了,如果她真的有寫點什麼,畢竟也算比較私密的東西,還是不要由非直系親屬保管比較好。」
「我們的劣勢在於,曹義黎和曾大強都已經死了,所有事情經過都靠禾詩蕊一面之詞,她說什麼,我們就得去證實什麼,非常被動。我不知道鄭文秀寫的東西對此有沒有用,但聊勝於無。」聶羽崢不掩眼中的讚賞。
聽他這麼一說,祝瑾年沉心想了想,「鄭老師思想比較保守,性格內向,從她對曹義黎失蹤的態度上推測,她是會把所有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的人。我猜,她如果有寫點什麼,應該會鎖在卧室或書房某處,很有可能跟存摺、現金之類的鎖在一起。」
「也不知道我身上的現金夠不夠……」聶羽崢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
祝瑾年差點沒反應過來,獃獃地眨眨眼,「你要買什麼?」
聶羽崢牽起她的手,十指交握,「我想提前把郝易期的婚禮禮金奉上,感謝他在你面前表現出來的所有不合適。」
「你第一次聽完我的分析沒有提出相反的結論,我真是受寵若驚。」
「這次,是你贏了。」
祝瑾年挑眉,被他誇獎之後有些蹬鼻子上臉,「可能當時你的心思都在曹筱柳身上,忽略了本不該忽略的細節吧。」
聶羽崢不回話,忽然看向祝瑾年身後,「郝先生,你有事嗎?」
郝易期追出來了?祝瑾年一怔,轉身看去,卻發現身後空空如也,手心一空,他直接抽走了她手裡的遮陽傘,兀自快步往停車場走去。
「聶羽崢你這個混蛋!回來!傘還我!」她氣得跺腳。
聶羽崢好像沒聽見似的,信步向前,心中卻蹦出兩句話——我跟你的前任狹路相逢都強忍著沒表現出醋意,你倒放肆調侃我。
見遮陽傘還回來已是無望,祝瑾年苦著臉望著一路艷陽,自己被他幾句甜言蜜語說得頭腦昏昏,居然忘了他是只錙銖必較的禽獸啊……
「我都晒黑了!」鑽進車裡,她一腦門是汗,橫眉怒叱。
「黑了嗎?我看你還是挺白的。」他斜睨她,指尖滑過她的手臂,「沒事多曬太陽,促進鈣質吸收,長長記性。」
她語塞,別過頭去不理他。
「瑾年。」
「不理你。」
「真生氣了?」他帶著笑意。
「哼。」
「回去我幫你塗……」他顯然忘記了那個名詞,試探道,「隔離霜?」
「曬后修復!」祝瑾年都給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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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祝瑾年推測的一樣,鄭文秀卧室衣櫃的第一層抽屜放著她的存摺、護照之類,第二層抽屜鎖著的好幾本日記。最開始的一兩本內每篇日記篇幅都很短,記載著一些生活瑣事和個人感悟,到後面漸漸多了起來,尤其是曹義黎失蹤后的幾年,她幾乎每天都寫上滿滿一頁,裡頭既有過往回憶,又有自己對現狀滿腹的牢騷。
原來,鄭文秀早就知道曹義黎被曾大強勒索一事,他跟她說,曾大強偶然發現了他與學生之間的論文署名交易,藉此時不時向他索要封口費,開口都是一兩千塊。鄭文秀對此深信不疑,多次想報警,都被丈夫攔下。後來,她因為懷疑丈夫外頭有女人,就總找機會偷聽曹義黎的電話,於是偷聽到了他倆的兩次通話。
第一次通話,曹義黎的語氣很不耐煩,抱怨什麼買貴了,但是還是無奈地說要給錢買,但叫曾大強要把用光的什麼包裝拿來。
第二次通話時曹義黎顯得非常氣憤,斥責曾大強迷失了心智,質問他到底站在哪一邊,還罵他是「ta」的傀儡和走狗,說要同歸於盡。
鄭文秀還寫道,曹義黎有次喝多了向她抱怨曾大強的事,說要不是想保護自己的名譽,他絕對不會再跟這種人來往。鄭文秀也因此非常擔心曹義黎的安全。但曹義黎當時向她保證,安全不是問題,就是錢的事兒。
這些事,在警察調查曾大強死因時,鄭文秀都沒有透露,當時她心中仍有幻想,堅信曹義黎不會殺人,儘力維護著他的名譽,不肯說出他為什麼被勒索。她固執地認為,只要警察沒能從曹義黎這兒找到決定性的證據,就會轉而調查別人。
這些日記,聶羽崢光是看完,就花了整整一周。他斷定,在囚禁禾詩蕊的過程中,曾大強並非一直扮演控制者的角色,他對待禾詩蕊絕非「放鬆警惕」和「良心發現」這麼簡單。一個心理學名詞出現在聶羽崢腦海中,這種心理狀態極為罕見,全世界能找到的資料寥寥無幾,曾大強真的產生了那種心理異狀嗎?
一組刑警對曾大強死前七年內的調查也有了結果。跟他一起做過工的人說,他性格古怪,脾氣很差,曾因□□被抓過兩三次,後來「改邪歸正」。他做工不上心,賺得不多,但生活卻還總是過得去,大家曾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有別的外塊,他說自己的閑錢都是打牌贏來的。有一段時間他忽然到處問,有沒有人要□□,說自己一個親戚家裡實在過不下去,準備把新生兒送人。大家都猜測是他的私生子,可他一直獨居,也從來沒固定的女友,這種猜測壓根兒站不住腳,後來他不問了,大家也就淡忘了,這事兒一直沒有後續,只聽說他因為性格關係,跟親戚們都不怎麼來往,也不知哪個親戚會托他問這種事。有人反映,曾大強被人打過,別人問起來他只說打牌賴賬被揍了。從此後,他的精神狀態都不是很好,很消沉,做工更加懈怠。
「□□……」賈亞烈冷哼一聲,「查曾大強案時,稍微近點兒的、在本地的親戚我們都走訪過,沒有人困難到孩子都養不起。」
沈子平表情凝重,「難道說禾詩蕊曾經懷過一個孩子?對呀……被囚禁這麼多年,這種事並非不可能。但曾大強家裡沒有任何小孩子用的東西,這個孩子要不就是沒生下來,要不,生了,但是丟棄了或者……」
聶羽崢又回想起母親生育時的險境,對旁人而言,巨大的精神刺激都終生難忘,更何況當事人。他定了定神,說:「把日記中的時間點和曾大強工友提供的情況時間點比對——曾大強四處詢問是否有人□□之後的幾個月,他開始買貴重的化妝品給禾詩蕊,之後,疑似被人毆打,接著,曹義黎罵他是個傀儡和叛徒,他整個人變得很消沉,一年之後死亡。我覺得,促成他這種轉變的不是曹義黎的錢,而是禾詩蕊的自我覺醒,並對他實施心理操控,讓他從曹義黎的戰友變成了敵人。被囚禁,因而產生斯德哥爾摩綜合症,這很合理。但在仍舊遭受罪犯控制的情況下,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幾乎不可能自愈。如果禾詩蕊有過一個孩子,那麼這個不知所蹤的小孩很可能就是她的心理轉變的一個重要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