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捉蟲】
楔子
福喜沒想到,時隔三年再次見到青衣侯,會是這般的光景。
年屆不惑的男子,面若金紙,神色萎靡地倚靠在床榻之上,帳營之中飄散著濃郁而苦澀的草藥味,愈發襯得其人骨肉支離。
也許是自己掀開帳簾傳來的動靜驚擾了他,男子微微撩起眼皮,因為重傷而憔悴萬分的容顏上,唯有那雙眼眸依舊璀璨如昔。
當他的目光輕輕落在福喜身上時,這位叱吒深宮多年,便是後宮之主的皇后都得忌憚退讓三分的宦官之首卻再自然不過地彎腰屈膝,謙卑而恭敬地行了大拜之禮。
並非出自溜須拍馬,阿諛上級的功利之心,而是真心實意,再誠摯不過的崇慕嘆服。
即使此時的男子重傷將隕,命在旦夕,可是但凡他活著一日,尚能呼吸一口世間的空氣,青衣侯之名,便是楚國黎庶軍民的驕傲和信仰,是任何外力都無法動搖打擊的擎天巨柱。
偌大楚國,又有誰能料想到,二十年前,那位寒門出身,以十六之齡,連中三元,才驚天下的狀元魁首,會在先帝崩殂,朝野上下風雨飄搖,黎國趁勢犯境的緊要關頭,挺身而出,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不僅以八萬軍於淇水之畔大敗二十萬黎國大軍,更是在之後乘勝追擊,連克理,朔,茂數郡,逼得黎國國君不得不服軟求和。
之後十數年時間,這位當年出身文試的大人,卻以主將身份,戰晉而晉降,征魯而魯亡,就連三川之地上那群最最桀驁不馴的外夷亦被其打軟打服,曾經威脅大楚存亡的那些強國勁敵,絕大多數都被他還有他麾下的青衣軍,打斷了最最剛強的脊樑,至今為止仍在舔舐傷口,不曾恢復。
他是大楚國訓下,以不足而立之年,得軍功封侯的第一人,亦是百萬大楚將士們心目之中的萬勝軍神。
外患盡除,就在朝野上下以為這位足夠功高震主一百次的大人即將以凜然耀目之姿插\\手政事,行權臣之舉時,金鑾殿前其卻以「窮兵黷武,雖勝實敗」為由自貶其功,請守楚國北疆。
至今,已有三年。
「咳...福公公,多年不見,您卻是一點也沒變。」
病榻之上的男子輕咳了幾聲,身體瑟縮著攏了攏袖口,兩眼微眯,隨口調笑道,「玉門關的冬天就是格外的冷啊。」
眼眶猛地一熱,福喜連忙再度低下頭掩蓋自己異樣的神色。
他這次攜聖意自京城出行,出發的時節還在隆冬,一路舟車勞頓,到了這北疆之時,卻已經是草長鶯飛的陽春——便是這玉門關外,也遠遠算不上寒冷了。
「你是聖上最最器重的心腹,於此刻特意前來北疆....咳咳....定然是有命在身,我此前已屏退左右....咳咳....將聖上的口諭,密信速速呈上。」
青衣侯既然這般開口,福喜自然不疑有他。他小心翼翼地從胸口處拿出一個細長的明黃色綉龍紋綢袋,低著頭將其呈到男子身前。
數息之後,青衣侯用作休息療傷用的帳營里傳出因為驚恐萬分的情緒而尖銳刺耳至極的慘叫聲。
「來人啊!!軍醫!!軍醫!!」
聽到這番動靜的時候,青衣侯的貼身侍衛赤驥正滿腹牢騷地在距離帳營不遠處的地方蹲守著,罵罵咧咧地抱怨著那個破事賊多的皇帝。
明明知道將軍不久前被黎國派來的刺客用冷箭襲擊得手,還在調理療傷的重要關頭,偏生還要在這個節骨眼派來使節,說些狗屁倒灶的瑣碎事。若是因此耽擱了將軍的傷勢,他非得......非得在做夢的時候罵上那傢伙一百次不可。
福喜的尖叫聲方一入耳,心頭湧起的強烈不詳感讓他根本無暇思考,從地上騰身而起,赤驥瘋了一般地朝著帳營的方向奔去。
將守門的護衛掀到一旁,赤驥進入帳營的時候,那個看上去和將軍差不多年齡的太監正伏地大哭。而不遠處的床榻上,青衣侯的胸口處血跡斑斑,臉色青白,呼吸微弱,竟已是彌留之態。
「將軍!!」
赤驥噗通一聲跪倒在青衣侯床前,倉皇無措地攥住後者形狀優美卻布滿厚繭的手,感受到那如同冰塊般毫無暖意的溫度,更是心如刀絞。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他的腦海中,此時來來回回滾動著的就是這幾個字眼。
將軍的傷勢如何,他這個貼身護衛又怎麼可能不曉得——雖說最初的確情勢危急,但是在青岩先生的藥劑針灸下卻是已經從死亡線上回來了,只要靜心修養上一陣時間,甚至連後遺症都不會留下。所謂的不日將隕,不過是用來矇騙敵軍,好叫他們心中大意的驕兵之策罷了。
怎麼可能會突然發展到這個地步?!
「赤驥...,去......把那捲詔書毀了......一塊,一塊碎布都不能留......」
顫抖得不成樣子的右手遙遙點向仍在地面上輕輕滾動著的黃綾,看的赤驥稍稍遲疑片刻,最終含著淚點頭的青衣侯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毫無血色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淺淡卻又真切的笑意。
「許氏家訓——」
長久以來的記憶和習慣讓赤驥即使身處驚濤駭浪的痛苦之中,也依舊下意識地接上——「忠君報國。」
這便是青衣侯在生命中最後聽到的四個字。
他是面帶微笑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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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侯隕后不久,青岩先生這才跌跌撞撞地衝進帳營,最後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同最初的赤驥一般,喃喃自語著「不可能,不可能......」
「怎麼會不可能?」
雙目赤紅到像是要流出鮮血的赤驥冷笑著,撿起摔落在地的那捲皇詔,草草默念一遍后,便將它重新拋在地上,旋即竟仰頭大笑。
「哈哈哈哈......原來這就是將軍一直以來用命守衛著的楚國,一直以來忠誠著的國君,就是這副模樣,這般行徑,哈哈哈......」
雖然心知赤驥行為有異,可青岩先生哪裡敢去打擾這樣狀態下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彎腰從地上把那詔書又拿了起來,仔細地看了一遍。
半晌之後,他只覺胸口沉悶,默默地伸手往某處穴道輕輕一按,嘔出一口淤血后,這才茫然地環顧四周,無來由地生出一股心灰意懶之感。
尊貴的明黃色布面上,墨黑的字跡雋秀雅緻,字裡行間的意味卻是尖銳如刀,足夠將一顆赤忱之心,寸寸攪成肉泥。
【許氏輕凡,既領青衣侯位,當不負朝臣所望,黎庶之念,克敵罰賊。卿兵法精湛,用兵如神,以三萬精兵對陣黎國草芥之徒,何以久戰不勝,一事無成,至今未有捷報傳京?莫非暗藏通敵叛國之念?望卿勿負朕之厚望,時值國力昌盛之際,當以大捷錦上添花。】
三萬精兵?黎國草芥?
是誰,借口國內蝗災,拖延軍營糧草至今?
是誰,指使戶部百般推諉,軍餉犒賞迄今不到一半?
又是誰,送來了那些棉絮稀少,禦寒無力的冬衣,軟弱不堪的盔甲,生滿銹辛的武器?
三萬大軍,缺衣少食,軍備不足,將軍究竟是靠著怎樣的毅力,晝夜不休地擎著燈盞在那行軍圖前觀摩揣度,才能將那伙兵強馬壯的黎**隊擋在大楚的國界線外?
那幫在將軍守下的國土裡,夜夜笙歌,泡在溫柔鄉中流連忘返的天湟貴胄不懂,那些在朝堂之上爭權逐利,蠅營狗苟的官僚也不會懂。
大楚數百年國祚,方才孕育出一位足以帶領她一統中原的不世奇才,而這個國家的君王毀了他,卻只消一份百餘字的信箋,一揮而就也許只用了十幾息的時間。
忠君報國。
忠君報國。
對不起啊,將軍。
您走之後,赤驥忠不了這個君,也再也愛不了這個國了。
或許不和黎國一同毀了它,就是我對這個國家最後的眷戀和不舍。
赤驥漠然地走近青衣侯的床榻,將早已失去溫度的冰冷屍骸打橫抱起,轉身欲\\要離開。
「你想帶將軍去哪兒?」
青岩先生在他身後輕聲問道。
「我不知道,也許是三川,也許是豐縣,那裡都曾經有過將軍留下的痕迹,風景也很好。」
「將軍一定會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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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赤驥和青岩二人全都離開帳營后,之前一直伏地痛哭,毫無存在感的福喜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重新將那捲詔書籠在懷裡,那張圓滾滾的討喜面容之上寫滿了深深的絕望。
在青衣侯看完詔書,吐血昏迷的時候,他也忍不住悄悄瞟了幾眼詔書上的內容,刻薄寡情到了極致的文字讓他渾身發涼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聯想到命他出行時,將近而立之年的皇帝躊躇滿志的得意表現。
幾乎是看著那位當初平平無奇的小皇子成長到如今模樣的福喜在心中發出了無比沉重的嘆息。
皇上啊皇上,您究竟知不知道,大楚的這根擎天巨柱,可以倒在戰場上,倒在敵人的暗算下,甚至可以倒在官僚之間的輾軋鬥爭中......唯獨,唯獨不能由您親自做推手,這是在寒天下所有有識之士的心,刨大楚的立國之基啊!
心中傳來的刺骨寒意讓福喜下意識攏了攏自己的袖子,這樣熟悉的動作讓他忽然想起了之前見到的青衣侯。
那位大人見到自己時所說的「冬天」和「冷」,指的究竟是玉門關,還是其他的什麼?
福喜的胸口忽然一陣刺痛。
對比在青衣侯刻意的打擊和削弱下,於夾縫之中仍然不斷發展的黎國,如今的大楚,在國君的允許...甚至示意下,毀掉了最有可能改變這個國家的天柱。
一種堪稱大逆不道,但全然無法抗拒的思想在這一刻充斥了他的大腦,這讓他不由自主地抬手護好胸口處那團要命的黃布的同時,又完全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
——大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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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輕凡,字貞亮,生於顯寧四年戊申,沛郡豐縣人。其父許觀,字仲德,楚地才子,文採風流。同康十七年丁卯,其人鄉試榜首,稱「解元」,同康十八年戊辰,春闈奪魁,稱「會元」。其年四月,開殿試,金榜出,狀元者,豐縣許輕凡。三元及第,驚才絕艷,得元帝厚望,敘職翰林院。同康二十年庚午,元帝崩殂,朝堂紊亂,黎國進犯,時局危如累卵。輕凡請戰出,於淇水之濱大拜敵國二十萬軍,其後十餘年,其人征戰,百戰不殆,得封青衣侯位。惜哉其人善兵法,不善朝爭,心灰意懶之下自貶戍守大楚北疆,建元十年,兵敗身亡。】
【才驚天下√
臨危受命√
淇水大捷√
數年征戰√
自貶北疆√
將星隕落√】
【解鎖結局「鞠躬盡瘁瀝肝膽,死而後已守河山」】
【解鎖隱藏結局「青史留名」】
一連串黑體加粗的文字從不久前分明剛剛殞命的青衣侯許輕凡眼前掠過,他婆娑著自己的下巴,小聲嘀咕了幾句「系統的空子越來越不好鑽了」「時間跨度也太長了」之類的牢騷,然後拖拽著眼前屏幕上的進度條,堪堪好停在數年之後楚國國都被破,被酒色財氣掏空了身體的國主在逃亡途中活生生嚇死的那一幕,來來複復欣賞了好幾遍。
「該!」
因為自己這次劇本里憋屈至極的死法而怨念不輕的他這才長舒了一口惡氣,頓覺神清氣爽。
隨著《遊戲人生》這個劇本類全息遊戲的運營時間增長,精益求精的遊戲策劃者們對遊戲的不少地方都進行了增刪改進,其中最最明顯的改動就是分節劇情的完成和整體劇情的完成度不再緊密掛鉤,要打通最後的結局,乃至觸發隱藏結局,就必須大致遵守完整版的劇情,不能做太大的改進。
這就使得之前一看劇本不順眼,就針對分節劇情各種鑽空子的許輕凡空有一身屠龍之力而無用武之地,為此他大感鬱悶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過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上頭有政\\策,底下自然也有對策。雖然遊戲系統的改進使得他不能再像以往那般大幅度地改變劇情,但是一些不起眼,卻對全局至關重要的小動作,只要不明擺著踩劇本的臉,實施起來系統判定卻不會偏移。
比如故意不揭穿麾下軍士中藏有黎國卧底,並因此受到刺客襲擊,身受重傷。
再比如說由自己重傷將隕的消息導致的,急性子的小皇帝特地寫來一封催命符送自己上路——這是NPC根據自身的思想和決斷做出的選擇,系統自然怪不到他的頭上。
想來再過不久,自己身亡的消息,還有那封詔書的內容便會藉由軍營內應傳到黎國常王的手上,以那位的胸襟城府,想來會做出對自己最最有利的決斷罷。
念及此處的許輕凡特意把劇本翻到黎國攻楚的那一段,在看到「與民秋毫無犯」幾個字眼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這麼一來,他能解鎖「青史留名」這個結局的原因也不難想象,黎國的常王大人肯定在背後做了不少推手......
畢竟被國君「害」死的自己品行愈高潔無塵,就愈襯得楚國國主的卑劣低下,說是千夫所指怕也不為過。
「真不愧是歷史類s級難度的劇本,從最早的科舉到之後的帶兵征伐,居然全都是真\\槍\\實\\彈,氪金買道具都不行。真是,除非是小爺這樣美貌與智慧並重,實力和外表成正比的存在,才能夠順利通關......遊戲的策劃真是喪(干)心(的)病(漂)狂(亮)。」
每日例行的自戀總結后,許輕凡這才悠哉悠哉地離開了劇本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