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長公主番外
鏡內女子蛾眉輕蹙,如夾桃般的臉龐儘是抹不去的哀愁。【風雲閱讀網.】
文馨長公主怔怔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如青蔥般的纖指撫上鏡面,良久,才輕嘆一聲。歲月催人老,縱是人人誇她秀雅無雙不減當年,可她卻清楚自己真的老了,老的不僅是容顏,還有心境。回顧這幾十年,她眼中一片迷茫,她愛的已遙不可及,愛她的被她傷透了心,就連親生女兒,也說出了那番『我怎會有你這樣的母親』的話,諾大的公主府,如今只有她一人。
輾轉至今,她竟是一無所有!
也許當年她便錯了,嫁入柳家后不該仍想著故人,不該沉溺於過去而忽視身邊人的一片真心,若是她一心一意盡妻子的責任,守妻子的本份,如今與那人比肩而立、執手到老的仍會是她。
曾經風華絕代的五公主,心心念念的未來夫君竟一去無回,徒留她眼睜睜看著年華漸逝,抱著過往的柔情蜜意不能自拔。柳元帥府的少將軍,又哪及得上她心中那位溫文爾雅的翩翩佳公子。
都道慕國公府世子夫婦伉儷情深,世子夫人楚*福澤深厚,能得此只願她一人的夫君,她卻不忿,若是她的宗鵬哥哥仍在,她又豈會遜色於那楚*?
是的,她不忿,她原該有相知相許共赴白首的良人,與他琴瑟和鳴、舉案齊眉,而不是成為父皇牽制元帥府的工具;她不甘,不甘就此糊裡糊塗地成了柳家的二少夫人,她與柳擎南,本不應是一對!
一個人若是從一開始便將對方排斥在心門之外,那無論對方做什麼,都難以觸及她內心深處,那種感覺,便像是淡然地坐在戲台下觀賞戲台上悲歡離合的觀眾,雖然會有一時的唏噓感概,但很快便拋之腦後了。
柳擎南之於曾經的她,便是這樣的存在,他傾情投入,她淡泊無溫。
直至後來,她才明白,原來她自己也並不是戲外人,而是一位不及格的戲里人,曲終人散了才猛然發覺自己深陷其中。只可惜,曾經對她情深一片的那人,終是被她弄丟了。是她,主動放棄了對方,便是日後她悔不當初,再回首,已不見當年人!
沒有人會永遠站在原地等你,等你偶爾不經意的一次回眸。
「公主公主,駙馬、駙馬回府了!」她苦笑一聲,輕嘆著一點一點描繪鏡中人的容顏,婢女千嬋驚喜若狂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她一下便愣住了,自四年前那一日後,江宗鵬與她便徹底成了相敬如冰的夫妻,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同住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最熟悉的陌生人。女兒出嫁后,他便搬離了公主府,自此四年來再不相見。
如今,他竟回來了?
文馨長公主臉上閃過一絲驚喜,片刻之後又漸漸斂起了笑容,這一回回來,卻是為何?難道是想徹底斬斷兩人的聯繫么?
熟悉又陌生的腳步聲緩緩響起,她緊緊揪緊帕子,心中突然生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來,直到那挺拔的身影出現在眼前,她呼吸猛地一窒。
他,老了……不過不惑之年,可瞧著卻像是老了十歲,這四年來,他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視線驀地有幾分模糊,直到那帶著薄繭的大手輕輕地撫上她的臉,男子嘆息的聲音在寂靜的屋裡分外清晰。
「為什麼要哭?難道你便是這麼不願再見到我?」
她拚命搖頭否認,聲音哽噎,「不、不是,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再不想見我了!」
江宗鵬動作一頓,片刻又若無其事地輕柔地將她臉上淚水拭去,「我從不曾這般想過。」縱然被她傷了又傷,他都不曾想過此生與她再不相見,離開,是為了治療已不堪再痛的傷口,亦是維繫兩人千瘡百孔的夫妻情份。否則,再長年累月地互相傷害,他怕自己終有一日再堅持不下去。
淚水肆意橫虐,她也不清楚為何要哭,只知道淚水如缺堤的河水一般洶湧而出,江宗鵬長長地嘆息一聲,輕輕將她擁進懷內,一如成婚初時最恩愛之時,柔情萬千,憐愛無限。
直到她感覺淚水漸漸止住了,這才低著頭替自己拭去淚痕,沒有了抽抽噎噎的哭泣聲,夫妻間又是久久的沉默不語。
她垂著頭,心中一片苦澀,他們之間到底是為什麼會走到如今這地步的?明明曾經那般盼著念著與他恩愛一生、白首不離,多數個午夜夢回,總希望躺在她身邊的是他。為了再續前緣,她甚至不惜違抗先皇聖命,選擇同柳擎南和離,更不顧帶病的身子跪在母妃寢宮前,只為了能讓她同意她與江宗鵬的親事。明明最後是得償所願了,可為何卻不是如她曾經想像的那般幸福美滿,是因為那個替他生了兒子的女子,還是因為曾對她一往情深的柳擎南?
她茫然地抬頭,定定地望著目不轉睛注視著自己的夫君,他眼中的柔情,依稀有幾分當年的影子,可為什麼她卻再找不到當年的欣喜甜蜜了?為什麼曾經佔滿她心房的人卻漸漸隱退了,他比柳擎南,到底有何不同?
比?她驀地醒悟,許久才苦澀一笑,原來如此,不過一個『比』字!
兩段婚姻,前後對比,柳擎南一心一意待她,端的是真摯情深,即使她曾經不屑一顧,可卻依然無法否認這點。可曾娶過妻的江宗鵬,他卻不再是她一人的,他曾經與別的女子纏綿悱惻,並育有她沒有的兒子。有對比,方知曾經的柳擎南有多可貴!可越是對比,她便越是遺憾,越是不甘!
或許她是個極端自私的人,自私到不允許她的夫君有哪怕不得已的半點污淖。每一回的爭吵,她都會下意識地想到,若是柳擎南,若是她曾經的夫君柳擎南,絕不會因為別的女子而與她爭吵,愈是有這種想法,夫妻二人關係便愈僵,直至最後的不可挽回。
她怨他曾娶親生子的同時,又怎不想想自己亦曾嫁人為妻!
文馨長公主臉上苦澀更濃,或許正如當年高淑容罵她的那般,她只是一味沉迷過去,並不在意身邊人的付出,她永遠活在回憶里,永遠認不清現實,永遠不肯承認物是人非、事過境遷。她回憶里的主角,早已離她遠去,可她卻依然固執地守在裡頭,不肯回頭看看站在身後的人。
當年她對柳擎南如此,如今待江宗鵬依然如此!
江宗鵬見她臉上一片絕望之感,心中有幾分把握不住,兒子的勸說彷彿仍在耳邊,可他卻突然膽怯起來,萬一她仍然是只念著柳擎南,不肯再接受他……
「……這些年,終是我對不住你。」許久許久,他才聽到她嗚咽著的聲音,詫異地瞪大眼睛,似是不敢相信這等話竟然會從她的口中說出。
「沛兒是個懂事的孩子,待敏敏極好,便是待我,也是恭敬有禮,能將兒子教導得這般懂事寬容,可見她是位不可多得的賢良女子,比之我,不知遠勝多少倍……」對方接下來的話更讓他震驚不已。成婚至今,還是頭一回,他從她口中聽到對兒子的生母,他曾經的『妻子』的肯定。
他心中更為不安起來,她說這些話是何用意,是打算徹底放棄他了嗎?
「不,公主,我並、並不……」他急急分辨。
文馨長公主輕輕搖頭,柔嬾白皙的縴手掩在他唇上,「你不必說,我明白,這些年全是我看不懂……」
她心酸難耐地別過頭,將淚意壓回去,這才哽音道,「我只怪你曾經與別的女子好,可卻不會想自己,自己也並不是……」
「我不介意的,我從來不曾介意過這點!」江宗鵬急忙道。他不介意,真的不介意,她是那麼高貴,那麼美好,是他沒有福份,這才錯過她這麼多年,他只恨天意弄人,若是當年他們順利成婚,那如今便會是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又豈是如今這般。
一滴眼淚滑落下來,她卻顧不得擦拭,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良久,才嗚咽著道,「這些年你不在府里,我、我很害怕,這麼大的府邸只得我一人,你不在、沛兒不在,連敏敏也不在,你們都離我而去……雖然那均是我咎由自取,可、可我卻仍是害怕。」她將淚水逼回去,繼續道,「我今日在城外遇到了柳擎南一家,看到他們夫妻恩愛……」
江宗鵬苦澀地笑笑,他自然知道,知道她定定地目送著柳家夫婦離去,因為那時,他便在她身後不遠處,可她從頭到尾都不曾回過身來,看看他哪怕一眼,他其實一直都在,在等著她轉過身來,不只今日,還有四年。
「他們那般恩愛,便是隔著那麼遠,我仍然感覺得到那兩人的心意相通……宗鵬,曾經迷失過的我,你還要麼?」
她累了,很累很累。四年了,四年來的每個日夜,她望著寂靜無聲的府邸,那麼大、那麼空、那麼靜,彷彿一潭死水,激不起半分漣漪。她的夫君不要她了,她的女兒不要她了,為了那個心中已經不再有她的人,她失去了夫君,失去了女兒……
江宗鵬倏地睜大眼睛,眼中盛滿了不可置信。
「你、你說什麼?」他抖著唇喃喃地道,是那樣嗎?是他所想的那樣嗎?
「我曾經做過許多錯事,傷害了身邊至親的人,讓他們傷心、失望、難過,我知道這樣的話很厚顏無恥,可是,我仍是想問一句,『這樣的我,你還要麼?』」文馨長公主定定地望著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執著,她想有個人,能陪著她度過漫長的歲月,平平淡淡,相互體諒,彼此照顧。
高大的男子一下便紅了眼眶,努力保持著平靜,可顫抖的聲音卻出賣了他的內心,「……要,要的!」
「少年夫妻老來伴,既放不下,何不放手爭取一次?贏了,你後半生也能多幾分內心的從容;輸了,不過繼續如今一人的生活,你為何反而躊躇呢?」兒子江沛的勸導在他腦海中迴響,他張開雙臂,將泣不成聲的妻子擁入懷中,是啊,他這一生都是順從,順從命運的安排,為何不主動爭取一次,本就身無一物,輸了又何妨!
同啟十七年的春天,錦城知州府迎來了大商國的五長公主殿下及駙馬,知州夫人永寧縣主的親生父母。
永寧縣主愣愣地望著並肩而立,含笑地望著自己的父母,眼睛一下便紅了,許久,才揚起猶帶著淚珠的笑容,沖著正手拉手走進來的一雙兒女道,「澤兒、歡兒,快來拜見外祖父與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