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八十八章
柳敬南迎上他的視線,兩人久久對望著,良久,柳敬南才朝對方拱拱手,「擎南謹遵駙馬爺吩咐!」
江宗鵬也不再客氣,轉身往前走了幾步,繼而停下來微微側頭,示意他跟上。【最新章節閱讀.】柳敬南撿起韁繩,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進了不遠處的一處別莊,想來便是江宗鵬如今暫且居住之處了。
莊上侍候的下人遠遠便見兩人一前一後地過來,連忙上前見過禮后,便有作小廝打扮的年輕男子上前來接過柳敬南手上的韁繩,牽著馬匹到馬廄去了。
兩人進了屋裡落了座,便有下人奉上了熱茶。柳敬南神色淡然地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偶爾朝有些走神的江宗鵬望上一眼,屋內一片安靜,只偶爾有幾聲吱吱喳喳的鳥叫蟲嗚傳進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敬南才聽到對方有幾分飄忽的聲音,「十七歲那年,先皇下旨將五公主許配於我。五公主啊,那個恍若神仙妃子般美好的女子,京城中多少男子求而不得的,竟然就那樣成了我的未來妻子。」
柳敬南放下茶碗,靜靜地望著陷入過往當中的江宗鵬,片刻,又聽對方繼續道,「她如此溫柔典雅、高貴大方,待我亦是柔情滿滿……」
十七歲的少年得知夢魂縈牽的佳人成了自己未過門的妻子,那一刻的激動與驚喜,言語根本無法表達出萬分之一。他掰著手指頭一點一點地數著兩人的婚期,只怕著早日將意中人迎進門來,當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只可惜天不遂人願,一場意外讓他差點殞命,九死一生活了下來,卻將前塵往事忘得乾乾淨淨。忘了家人、忘了身份、忘了心心念念的未來妻子,迎娶了救命恩人之女,生下了他的長子……
他無法再去回想憶起一切的那日,他的心到底有多痛、多恨,他恨天意弄人,既然讓他忘記,為何又要中途讓他想起。妻子早逝,稚子無知,他便是心有再多的不甘,也不能抹去他曾娶妻、並育有一子的事實。忐忑不安地帶著兒子返京認祖歸宗,知曉曾經的未婚妻早已另嫁,他除了苦笑,嘆一聲有緣無分外,只能將一切酸楚咽回肚子里。
他不怪,不怪她另嫁。聽聞她的夫君待她甚好,他只覺得是那般的理所當然,那樣如花般美好的女子,世間上又哪會有男子捨得待她不好?
柳敬南聽著他喃喃細說,眼神複雜,只覺得當年的自己竟是那般的可悲,從頭到尾,他都是被彼時的妻子拒於心門之外。
「……得知先皇准了我兩人的婚事,我簡直不敢置信,卻又覺得上天原來還是厚待我的,原以為已經錯過了的人,哪想到兜兜轉轉又能回到身邊……」江宗鵬也不理會他會如何想,深深地陷入回憶當中,臉上的笑容迷濛又有幸福,失而復得,確是人生之大幸。
柳敬南一言不發地將茶一飲而盡,順手再倒滿了一杯。
他那時是慶幸了,可自己呢?柳家衰敗、至親離世、兄弟滿身傷痛而歸,偏偏那時原配妻子又哭求離去,重重打擊壓在他身上,讓他差點捱不過去。便是如今他愛妻在懷、子女孝順、仕途順暢,再想想那時的自己,依舊是抑制不住的錐心之痛。
「成親后……」說到此處,江宗鵬苦澀一笑,低著頭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
成親后也是過了一段琴瑟和鳴、蜜裡調油的日子。只是,有些事並不是他們刻意忽視便真的不存在了一般,他的兒子,非嫡非庶的兒子,便是活生生地提醒著他們曾經錯過了什麼,還有妻子偶爾間會喚錯的名字--『擎南』!
江家承認了這個孩子,卻不肯承認他的生母,尤其是五公主進門后,那個為他生了兒子的女子便更不可能被承認了。他愧對兒子,看著原本活潑好動的兒子自到了京城后便一日比一日安靜,待他,亦一日比一日疏遠。為了修補父子間的裂痕,他不得不抽出更多的時間陪伴兒子,只盼著他能快快樂樂、平平安安地成長,他已經對不住兒子的生母,不能再對不住兒子。
只可惜,他與五公主的爭吵,便是因這個孩子而起……五公主認為他心中仍記掛著兒子的生母,他解釋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有一回五公主當著兒子的面問他,是不是心中仍想著過世的那個救命恩人之女?他沉默了。
叫他怎能當著兒子的面,承認自己心中從來便沒有他的生母!
他的沉默,便是徹底激發夫妻矛盾的導火索。
「我就知道、就知道會這樣,若是擎南,他才不會這般待我!」那日五公主的話至今仍如一根刺一般扎在他心中,擎南、柳擎南,被譽為柳家新一代希望的少將軍,五公主曾經的夫君,在他失蹤的這幾年內取代他成了五公主的夫君,或者,在五公主不曾察覺的時候,亦慢慢取代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
那一次的爭吵便徹底將前一段日子的粉飾太平撕裂了開來,兩人心中各有疙瘩。他怨她仍想著柳擎南,她恨他只記得兒子及那個救命恩人之女。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認,在這一場糾葛當中,我是個失敗者,她心中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江宗鵬長長地嘆息一聲。他早該想到的,物是人非,有那般優秀的男子捧著真心守在她身邊,細細呵護著,她又怎會不動心!是他想不明、猜不透,才導致如今這般下場。
柳敬南眼神複雜難明,又一口將茶水灌進嘴裡,這才抹抹嘴角,誠懇地道,「駙馬爺,若是早二十餘年你對我說此話,我定會喜不自勝。只是,事過境遷,物是人非,人心易變,情絲變遷,柳擎南心中另有他人,只願駙馬爺與公主殿下早日解開心結,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人生短短數十載,轉眼便過了一半有餘,年輕時那些恩恩怨怨又何需記掛於心,左不過,她如今是你的妻子,是與你生同衾、死同穴的妻子。不為旁人,便是為了江公子與永寧縣主,你……」
說到此處,他想到早些時候見過的五公主,對方待他的態度,心中一窒,垂下眼瞼收斂思緒,這才道,「為了江公子與永寧縣主,你與長公主殿下都得開誠布公地交談一番,這般遠遠地避開,只會讓夫妻間的隔閡越來越深。」
江宗鵬有幾分失神地望著他,見他一臉坦誠,眼神真摯,片刻才苦笑一聲,嘆道,「是啊,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都一把年紀了還執著這些未免可笑……」
「江公子勤勉,又是個認真肯學的,假以時日必有所成。」柳敬南不願再多說這些,話題一轉,便轉到了年前突然被任命了差事的江沛身上。
五長公主府的大公子江沛,正是江宗鵬與曾經的妻子所出之子,因他身份尷尬,同啟帝雖對他有幾分賞識,可礙於賢太皇太妃及文馨長公主的臉面,只是授了個七品小京官。直到年前才突然將他提到了六部,讓不少朝臣差點驚掉下巴。
可是柳敬南卻是知曉當中的原因的,原是永寧縣主出嫁前求到了同啟帝跟前,算是,為兄求官吧!
都道永寧縣主刁蠻任性、不知輕重,可從這一點來看,柳敬南卻覺得有些言過其實了。
聽到他提到了唯一的兒子,江宗鵬臉上亦不由得浮現幾分驕傲、幾分愧色。他自然清楚兒子一直坐冷板凳的真正原因,可亦沒有別的辦法,如今終於撥得雲開見月明,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感傷。
終究,是他連累了兒子,他,是這世間上最失敗的父親!
兩人沉默地坐了片刻,柳敬南心中久久不能平靜,二十餘年來所經歷的種種如同走馬燈一般在他腦中不斷閃現,喜悅的、悲傷的、痛苦的、心酸的,各種滋味齊齊湧上心頭,直至最後高淑容嗔怒的樣子閃過,那些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的情緒一下便消散了。這一刻,他再也坐不定了。
「駙馬爺,擎南還有事,就此告辭!」他猛地起身,朝著江宗鵬拱了拱手,也不待對方回應,轉身大步出了門,接過下人遞過的韁繩,飛身上馬,雙腿一夾,只聽得一陣馬匹嘶叫聲,一人一馬剎時便奔出了好長一段距離。
「夫人,老爺回來了!」正整理著給女兒女婿的禮物的高淑容,聽到丫頭的回稟后只『嗯』了一聲,繼續忙著手裡的事,直到感到一陣風掀過,緊接著整個人被便一股力度扯了過來,直直撞入一個熟悉的寬厚胸膛。
她暈頭暈腦的也分不清是怎麼回事,柳敬南低沉的噪音便在她耳邊響起,一聲聲纏綿入骨的呼喚,讓她不由自主地紅了臉,「阿容,阿容……」
自上回夫妻二人開誠布公長談過後,柳敬南便愈發的沒臉沒皮了,往些年那個不苟言笑的夫君彷彿像換了個人一般,讓她一時有些適應不了。
她無奈地輕輕拍著越老越粘人的夫君的後背,似哄孩子一般輕哄道,「在呢在呢……」
柳敬南將她抱得更緊,口中仍是不斷地喚著她的名字,每喚一聲,彷彿便能將過去的種種不如意抹去一般,也許過了今日,他便能坦然地回望過去了。
**
錦城耒坡縣衙。
紀淮尋了個理由從孫紀氏屋裡出來,暗暗擦了一把汗,他還真的怕這位姑母會堅持讓他將那白家小姐納進門來呢!再想想方才孫紀氏那番話,他皺著眉思量,外頭那些話是怎麼回事?再細想一番,縣衙原就他夫妻二人,如今妻子處於特殊時期,突然間有位未出閣的女子頻繁上門,貌似確又容易讓人想岔。
看來得尋個機會將這些不實之言洗刷乾淨才行,免得傳入阿蕊耳中,到時那隻壞脾氣的偽兔子又要發作,辛苦的還不是他?
他心中有了決定,步伐便又加快了些許,直往正院方向而去。
「夫人可在屋裡頭?」剛進了正院院門,他順口問迎上前來行禮的雲珠。
「回大人的話,夫人在屋裡呢,佩珠姐姐在裡頭侍候著。」雲珠輕聲回道。
紀淮點點頭,大步往屋裡走去……
正歪在榻上閉目養神的柳琇蕊聽到腳步聲,睜眼望了過來,見是他,便懶洋洋地撐起身子,由著大步上前的紀淮一把將她拉入懷中,「怎的不回裡頭睡,這此處萬一受了涼可怎生是好?」
柳琇蕊在他懷中尋了個舒適的位置,舒服地哼哼幾聲才道,「佩珠侍候著呢,又怎會受涼!」
紀淮將一邊的薄被拉上來覆在她身上,將她裹得嚴嚴實實地錮在懷中,低下頭在她額上親了親,柔聲問,「今日在府里都做了些什麼?」
「能有什麼?吃了睡,睡了吃,間或到園子里散散心、消消食。紀書呆,再這般下去,我覺著自己都成了被你圈養的小豬了!」柳琇蕊抱怨地道。
紀淮哈哈一笑,在她愈發圓潤的臉上輕輕一咬,戲謔著道,「你才知道?自你嫁我那日起,便成了被我圈養的小豬了!」
柳琇蕊摸著被咬的臉蛋,惱怒地瞪了他一眼,撅著嘴不滿地道,「做什麼老是咬人!」
這壞胚子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段日子動不動就咬她,有一回還在她臉上咬出了一個淺淺的牙印,被佩珠瞧見笑話了好幾日。
紀淮討好地在她唇上親了親,這丫頭自有了身孕后胃口愈發的好,吃得好,又貪睡,身上的肉自然越長越多,抱著軟綿綿的,讓人愛不釋手。原就有些肉嘟嘟的臉蛋如今更是圓潤了不少,紅撲撲軟乎乎的,讓他每回見了都心痒痒地想要咬上一口。
柳琇蕊嫌棄地擦了擦嘴唇,片刻又想起白家小姐那事,恨恨地捶了他一下,「你這壞胚子,就會招蜂引蝶,把人家姑娘都勾到家裡來了!」
紀淮一怔,瞬間便明白她想是知道外頭那些話了,佯咳了咳,一臉正氣地道,「娘子此言差矣,為夫至今為止也就主動招了你這隻偽兔子,可從不曾招過蜂,引過蝶!」
柳琇蕊愣了一下,回過神來后更是羞惱難當地往他手臂上捶過去,「壞胚子,臭狐狸,不許再叫我偽兔子!」
紀淮朗聲大笑,待見她愈發氣急的神情后連忙收斂笑意,一本正經對道,「夫人有命,為夫莫敢不從!」
柳琇蕊瞪大一雙圓溜溜的大眼可勁地刮他,她自認為兇狠,可在紀淮眼中卻是勾人得很,眸光流轉,滿臉紅霞,端的是嬌媚動人的俏娘子模樣,偏又要故作兇悍,讓人忍不住便想逗弄一番。
他又是佯咳一聲,連忙將快要粘到她臉上的視線移開來,抱著她晃了晃,輕聲哄道,「外頭愛怎麼說便怎麼說,我那丁點俸祿養你們娘倆便有些捉襟見肘了,哪有那個閑錢再養妾室通房。」
柳琇蕊只覺心中甜滋滋的,她雖是相信他不會負了自己,可是好聽的話誰會嫌少,尤其還是自家夫君的好話。
「那你若是有錢了,豈不是就是養妾室通房了?」她故意挑刺。
紀淮親親她的嘴角,笑道,「我賺得多,你花得再多些,那不就得了?到時我也只能認命娶了個敗家娘子,得勒緊褲帶過日子了!」
柳琇蕊被他逗得咯咯笑個不停,紀淮見她笑得開心,心中亦是暖洋洋的。
夫妻二人都沒有將白家小姐這事放在心上,只可惜,有些事正往不受他們控制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