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膏肓
本文僅在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請支持正版!衛頡在桌前站了有一會兒了,聽著上首的兩個人用夷語嘰里呱啦說了半天也沒有要指派任務的意思,不由得抬起頭沖那邊瞄了一眼,又飛快地收回了視線,心中跟著微微一嘆。
陛下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難猜了。
剛入朝時他就聽老臣們說過,陛下十八歲登基,乃是名副其實的少年天子,雖行事不羈,心性總歸是像太上皇那樣深沉穩重的,尤其是在朝政軍務上,向來鐵腕示人不假辭色。這次的北伐也是一樣,作為少數幾個知道陛下在前線的人之一,他親眼見其運籌帷幄,指揮著楚國大軍拿回一座又一座城池,實在驍勇睿智至極。
作為臣子而言,心目中的明君莫過於此。
可今日叫他前來,眼前這情形他著實有點看不懂了,放著兵部特製的軍事圖不要,跟那西夷女子就著一張極其簡陋的白宣討論了半天,這究竟是何意?
他心裡疑惑卻不敢問出來,天威浩蕩,豈是他能冒犯的?可他又一想,這分明與平時議事不同,陛下在軍中從未這般平易近人過,獨對那女子例外,實在教人詫異。
就在他暗自揣度上意之時,一個略顯低沉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衛將軍。」
衛頡悄然一驚,忙道:「臣在。」
「這是獅城周圍的布陣圖,你好好看看,有什麼不懂的現在問。」楚襄抬手將那張白宣遞來,他立即上前一步雙手接下。
「是,陛下。」
衛頡屏住呼吸,把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圖紙上,看著看著突然面露驚異——他當是什麼兵力分佈之類的東西,卻是那窮凶極惡的陣術!
想起那天被困在迷陣中那種鬼打牆的感覺他就心驚肉跳,當下就把布陣圖瞧了個仔細,良久之後一臉嚴肅地說:「原來獅城也有此等邪術護持。」
他說完之後楚襄旋即偏頭輕語,岳凌兮面上逐漸現出瞭然之色,隨後才點點頭道:「確實如此,我本來也沒有注意,可是夜裡趕路時經過靈風谷被困了一個時辰,後來才意識到這裡布有陣術。」
衛頡顯然沒把她的話聽進耳朵里,滿目震驚地瞪著上方,渾然不覺自己冒犯了聖顏。
陛下這是在給她當翻譯!
然而楚襄卻沒有斥責他,反是沉下眉頭對岳凌兮說:「外頭戰火紛飛,還有寇匪藏於山林野地之中伺機作亂,你倒真是膽子大,竟敢走夜路。」
岳凌兮不吭聲,玉容染上晦色,似有難言之隱。
這種細微表情自然瞞不過楚襄的眼睛,但他沒有多問,轉過頭又說回了楚語:「靈風谷位於獅城南邊,距逐浪城有幾十里遠,夷軍來襲必會想方設法把我軍往那邊引,你切記不可輕易追擊,為今之計當是以鞏固防線為主,若是把逐浪城丟了,朕必拿你是問。」
他語氣平淡如水,緩緩淌過帳中每一處角落,偏在衛頡心中留下了印痕,他驀然回過神來,及時垂首仍覺渾身發涼,彷彿被一股巨大的壓力所籠罩。
這才是熟悉的陛下,敲打起人來從不兜圈子,寥寥數語即可讓他汗濕重衫。
那道隱含鋒銳的目光依然在他頭頂徘徊,他按捺住飛快的心跳,肅聲應道:「臣,謹遵聖諭!」
這一來一去的對話弄得氣氛有些緊張,岳凌兮敏感地察覺到了,卻不知是為什麼。楚襄也沒有同她翻譯這幾句話,那頭說完又來問她:「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她想了想,對衛頡道:「那些陣術呈象古老,應該是許多年前就設下的,所以夷軍營中或許並沒有陣術師,將軍不必太過緊張。若是不小心誤入陣中也不要驚慌,左不過是草木山石與五行八卦糅合起來的東西,並非天降異象,細心的話一定可以發現破綻。」
楚襄的翻譯非常簡單:「但凡有人在軍中散播鬼神之說動搖軍心,皆以軍法論處。」
就這樣?
岳凌兮狐疑地看著他,總覺得他在敷衍了事,但下方的衛頡卻鄭重其事地應了,還衝她拱了拱手道:「多謝姑娘指點。」
謝字她還是能聽懂的,遂淡淡還禮:「將軍不必客氣,我……還有一事想要拜託將軍。」
楚襄挑了挑眉,道:「再去替朕辦件事。」
明明是這姑娘開的口,怎麼到陛下嘴裡就成了替他辦事了?衛頡滿腦子霧水,但識趣地沒有多問,只垂下頭恭敬地說:「陛下請吩咐。」
岳凌兮旋即吐出一串話,楚襄聽后停頓了片刻,目光越發深邃難測,「你所求之事就是這個?」
她輕輕頷首。
「便如你所願。」楚襄低聲允諾,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轉向了衛頡,「逐浪城與蒙城的難民中有很多孩子,基本上都是雁門關附近的匪徒擄去做童工的,妥善安置他們,再派一批人馬去剿匪,按人頭行賞,一個都別給朕放過。」
後半段顯然是楚襄的意思,衛頡尚未見過他這般疾言厲色的樣子,脊骨不由得一顫。
是了,太后幼時也曾被人擄去,救回來之後便落了痼疾,導致後來誕下陛下之時受盡了折磨,為此,太上皇親批一紙聖諭在旬日內下達至各個府州縣衙,命其大力抓捕販賣幼童的組織,此後一直風平浪靜,沒想到近年來又冒出了頭,還與關外的惡勢力搭上了線,難怪陛下如此震怒。
「是,臣立刻就去辦,定會還二城百姓一個良好的治安。」
說完,衛頡躬身退下,迅速集結部下往逐浪城去了。
帳中只剩下楚襄和岳凌兮兩個人,諸事已畢,岳凌兮覺得自己也該離開了,便福了個身向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忽然聽見楚襄在背後說道:「回去收拾下東西,下午啟程。」
下午就走?這般匆忙莫非不是同大軍一起?
岳凌兮心中疑問重重,卻只是輕聲答了句好,因為此時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端木箏的近況,已經失去聯繫三個月了,希望她還安好……
思及此,她心口一緊,只希望趕緊回到營帳打包出發,偏偏楚襄甚是不解人意,又再次叫住了她,她一回過頭便見到他的眸光細密如絲地落在她身上,攏著帳中浮光,穿透輕飄纖塵,深不見底,教人心顫。
「相遇至今,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岳凌兮稍加遲疑,身子便不知不覺地扭過來正對著他了,光暈係數吞沒了衣角簪尖,只剩一個柔柔裊裊的影子被他看了個透徹。
她不想說。
楚襄目中深色一斂,按在膝蓋上的手已經抬起半截,正要放她回去,卻見菱唇微微一動。
「岳凌兮,這是我的名字。」
楚襄唇角幾不可見地牽動了下,溢出幾個微啞的字:「好,我知道了,你回去罷。」
她婉婉告退,悄無聲息地穿過騎兵來來往往的營地,待回到自己的帳篷前,赫然發現一個不速之客正等候在那,穿著青色的對襟小衣,頭戴同色玉珏,活脫脫一副世家小公子哥的模樣,舉止間甚是瀟洒。
岳凌兮有些想笑——前幾天來找她玩她推辭了,今兒個擺出這種架勢是想唬住誰呢?
果然,一聽見她笑顧長安的氣勢就垮了,蹭著沙地走到她面前支支吾吾地說:「那什麼……你腳也好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玩?」
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蹩腳夷語,岳凌兮聽了半天才明白,難得露出了笑容,「這荒山野嶺的要去哪裡玩?」
顧長安歪著頭琢磨了許久,這剛灌的半桶水到底不好使,壓根沒弄明白她在說什麼,索性把她手一拉,自顧自地說:「去校場吧!寧王和言修哥哥在比劍,可好玩了,我們一起去看看!」
竟是歪打正著了。
岳凌兮聽懂幾個字眼,白皙的面容上霎時泛起了疑色。
他剛才還在帳中處理軍務,桌子上的戰報和文書足足摞了半人高,這麼快就審閱完了?
一時間她也對這個比賽起了好奇心,可想到楚襄的話,最後還是狠下心拒絕了顧長安,「我不去了,下午就要離開這裡,我得收拾行囊。」
她做出了熟悉的手勢,聰明如顧長安一下子就明白了,頓時面露急色:「你要走了?去哪裡?」
岳凌兮想了半天沒想起來王都兩個字該怎麼說,只好打比喻:「一個很遠的地方。」
聞言,顧長安耷下了肩膀,一臉沮喪之色:「到底是哪裡……我還沒有報答你的救命之恩,以後去找你也好啊……」
岳凌兮卻不再多言了,挽著水袖交手而立,視線淡淡凝聚過來,撫平了他的難過。
\"好吧!\"顧長安像個小大人似地振了振衣擺,洒脫地說,「我知道姐姐不是難民,自有地方可去,也就不挽留了,今日一別,但願江湖再見!」
一番話教他說得豪情壯志,頗有大人的風範,岳凌兮雖不懂,卻破天荒地摸了摸他的頭,以示安慰,然後淺聲吐出兩個字:「再見。」
顧長安抿抿嘴,一扭身飛快地跑了。
不久,人影終於開始朝這邊移動,接著雕花隔門就被橫向拉開了,婢女端著藥瓶側身而出,沖他婉婉一福,道:「陛下。」
「如何?」
「回陛下的話,葯全都擦好了,修儀已經躺下。」
楚襄微微抿唇,旋即抬腳走了進去,門再次被拉上,將所有光線和人聲都隔絕在外。
行至榻前,他才掀起幔帳岳凌兮就撐著胳膊要坐起來,他順勢一攬,誰知手剛貼上肩膀就感覺到她輕輕一顫,他頓時僵住,不敢再輕易觸碰她,心中按捺多時的怒火卻一燒千里,焚野燎原。
先前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端木箏身上,只因那血跡斑斑的袖口看起來著實嚇人,可他知道端木箏只是擦破皮而已,傷得並不重,而岳凌兮在被他抱進艙房的時候左邊肩膀就已經動不了了,如今只怕腫得厲害,偏偏她吭都不吭一聲,當真教他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