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59 封魔二

57.59 封魔二

這不是正文。入秋的時候,耒城少見的連著出了十來日的太陽,秋老虎來勢洶洶,將大地曬得乾燥開裂。這種艷陽天對於務農者來說是難得的恩賜,但是對於某些必須依賴潮濕和骯髒來生存的異類來說,卻是難以承受的災難了。

城郊的田野里儘是割掉的麥茬,耒城城牆下的角落裡,躺著一團半死不活的黑氣,正是剛從亂葬崗上流竄下來的疫鬼。它亂葬崗上化身而出,無形無態,所到之處瘟疫橫生,且喜陰喜濕,不懼刀劍不怕水火,唯獨怕了九天之上這輪普照萬物的炎陽烈日。

它很虛弱,已經沒有力氣再逃竄,用不了兩日就會消散在炙熱的陽光下,然後開始下一次輪迴。

就在這個時候,被熱浪扭曲的城牆下緩緩走來一個背著箱篋的年輕男人。

男人一身青衫,頭戴布巾,袖口高高挽起,手中還握著一把小葯鋤,背上的箱篋里滿滿都是各色草藥。

路旁這團不斷縈繞蠕動的黑氣中,疫鬼費力地抬起猩紅的眼,用盡最後一丁點兒力氣,將自己化身成一個孩子的模樣。

小孩沒有穿衣服,僅用一片從死人身上扒拉下來的破布勉強遮住下半身,露出乾瘦的如蘆柴棒一樣的手腳,皮膚上儘是烏黑如煤灰一般的污漬,又臟又瘦,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乾瘦的小孩兒,竟是一隻由萬千病鬼邪氣所化的疫鬼。

男人看到了躺在路旁的它,眼睛倏地瞪大,驚訝地飛奔過來,因太過著急還險些跌倒:「喂,你怎麼了!」他又四處觀望一番,大喊道:「這是誰家的孩子,他暈倒了!」

曠野寂寥,秋蟬陣陣,無人回應。

「你是乞兒?亦或是與家人走散了?」男人將它輕輕地抱起,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聲音溫和而關切:「你能說話嗎?」

男人顯然不知道自己懷中抱著的是怎樣一個危險的東西,他醫者仁心,此刻滿心焦灼,抱著疫鬼所化的那怪小孩朝溪水邊跑去,連好不容易採集到的藥草撒出來了都顧不上了。他一邊微笑,一邊顛三倒四地安慰懷中的『孩子』:「別怕,我姓陳,是耒城中的大夫,前方有水,我先帶你去消消暑。」

旁觀記憶的阮萌一扭頭,發現不遠處果然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橫穿耒城。此時溪邊搗衣聲此起彼伏,間或有清脆爽朗的笑聲傳來,原來是四五個婦人結伴在下游浣衣。

意識到了不妙,阮萌向前兩步,試圖阻止陳大夫:「快將他放下!他是疫鬼,不能讓他接觸溪水!」

但是陳大夫視若不見,急匆匆地穿過阮萌的身體,向著小溪奔去。

阮萌還想追上去,一旁的玄念卻是伸手拉住她,「別徒勞了,這是疫鬼的記憶,他們看不見我們的存在。」

阮萌急得快要原地爆炸了:「可他會讓下游的人染上疫病的!」

「即便如此,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無力阻止。」玄念轉身,黑髮白袍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淡淡道:「跟上去。」

陳大夫已經抱著疫鬼到了溪邊,他撕下一片袖子,在手中打濕了,然後反覆地擦著孩子的臉頰、耳後和脖頸處,試圖給他降溫,漸漸的,疫鬼恢復了些許力氣,睜著枯死的目光望著男人。

它的眼睛沒有焦距,看上去十分滲人,陳大夫顯然沒有察覺到異常,還將孩子放在及膝深的淺水區,溫和耐心地給他擦拭身體:「你一定很久沒有洗過澡了,身上太臟……咦,你到底沾染了些什麼穢物,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疫鬼是所有骯髒病灶的化身,身上自然是擦不幹凈的。陳大夫盯著疫鬼身上的污漬看了許久,久到疫鬼心生忐忑,以為自己的身份被識破時,陳大夫卻忽然想通了似的,微微一笑,蹲下身安慰這個略顯戒備的『孩子』道:「沒關係,我先帶你回家,燒一桶熱水給你好生泡個澡。說起來我家囡囡,也是同你差不多大小的年紀呢!」

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四月的初陽,溫暖,卻不刺目。

陳大夫解下背上的箱篋,將疫鬼背在背上,帶他一同進了耒城的城門。而疫鬼沾染過的溪水汩汩淌下,流向那群毫不知情的浣衣婦人……

下一刻,青山麥田褪去,畫面翻轉,阮萌和玄念進入了疫鬼的第二段記憶。

阮萌抬頭看了看這座溫馨的小院子,從廳中『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兩塊匾額中勉強辨認出,這就是陳氏醫館沒有燒焦前的樣子。

大堂的櫃檯后,陳大夫依舊一襲青衫,面色有些蒼白,啞聲對前來看病的病人道:「抱歉,陳某近來身體抱恙,不能給各位診治,還請各位移步別家醫館。」

說罷,他掩袖重重地咳了幾聲。

「陳大夫,您沒事罷?」一位平日多受其照顧的老者傴僂著背,擔憂道:「城西有幾位婦人相繼染病去世,老朽聽聞令夫人和令嬡也病了,怕是傳染了風寒,要多多保重才是啊!」

「多謝李伯挂念,陳某就是大夫,省得的。」說罷,陳大夫關了醫館的大門,拖著病重的身體,一步一步朝後院廂房走去。

還未進門,便已能聽到母女倆痛苦而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陳大夫默然片刻,在院中角落裡點燃了艾草等物,這才推門進去。

母女倆躺在病榻上,俱是面色青黃,奄奄一息了,那個從郊外撿來的臟孩子拿著陳大夫送他的竹球,獨自在地上玩耍。

竹球咕嚕嚕滾來滾去,裡頭的鈴鐺叮噹作響。見到陳大夫進門,小孩抬起頭來,朝他露出一個僵硬而古怪的笑來。

陳大夫摸了摸它的腦袋,轉身在妻女榻前坐下,他強壓住咳嗽,握住妻子的乾瘦的手道:「好些了么,三妹?」

話音剛落,他便愣住了。

只見陳夫人細瘦的手腕上有一個黑黑的小手印,像是煤灰似的。他拉起女兒的手,發現囡囡的袖口也有一個五個黑指印,不僅如此,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房內的床沿、桌椅、門扉上,到處都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黑手印……

夫人和囡囡在床上躺了數日,並沒有接觸柴房灶火,這些黑手印是從哪裡來的?

一隻球咕嚕嚕滾到了陳大夫腳下,他回身,望著門口那個髒兮兮的、怎麼也洗不幹凈的小孩,只覺得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情急之下劇烈地咳嗽起來,臟小孩站在門口吮吸著黑乎乎的拇指,朝陳大夫展開一個古怪的笑來,從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阿、阿爹……」

小孩來到陳家醫館后,也學著囡囡叫自己阿爹,一開始陳大夫沒覺得什麼,而現在他看著滿屋子黑漆漆的手印,再看看床榻上突然一病不起的妻女,頓時瞪大了眼,踉蹌著站起身,顫聲道:「你、你究竟是誰?」

小孩像是聽不懂他的話,嘴角的笑越發陰涼古怪,他在門口又跑又跳,撿起地上的球朝陳大夫走去:「阿爹,玩……」

陳大夫驚惶地連連後退兩步,跌坐在床沿邊。

小孩一愣,好像不明白這個溫和的男人為何會突然變成這副害怕的模樣。他歪著腦袋,將竹球高高舉起,「阿爹,球!」

那隻竹球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深深淺淺的黑手印,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了陳大夫,誰才是災難的始作俑者。

一瞬間,陳大夫好像被抽幹了全身力氣,他抱著腦袋,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哭喊:「別過來!怪物!別過來!」

……後面的事情阮萌基本能猜測出來了,她眼眶發紅,不知是悲是怒,只重重嘆了一聲:「啊啊,陳大夫這個濫好人!」

身後,玄念望著手中的凈妖瓶一眼,輕聲道:「出去吧。」

天空淡去,房舍翻轉,身邊的景物褪去,眨眼的一瞬,阮萌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幢被燒毀的宅子,她看著面前局促不安的陳大夫的魂魄,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們……都看到了?」陳大夫小聲地囁嚅。

那疫鬼在凈妖瓶中很不安生,將瓶子撞得東倒西歪,玄念冷哼了一聲,不咸不淡道:「因為你那一絲不合時宜的善念,讓這疫鬼對人類產生了興趣,孰料它這種貪戀和興趣,卻造就了這座城池無法承受的滅頂災難。」

「是我的錯,陳某願下十八層地獄,當牛做馬也要贖還今生之罪。」說罷,陳大夫紅著眼走到玄念身前,目光複雜地望著那隻被撞的哐當作響的瓷瓶。他伸出一根半透明的手指,顫顫巍巍碰了碰瓶身,輕喟道:「陳某心愿已了,要先走一步了,你也好好好改邪歸正,爭取早日被凈化,若能投胎,你來世便做我兒子,堂堂正正地叫我一聲『阿爹』罷。」

只此一言,瓶中疫鬼像是聽懂了他的話,不再瘋狗似的亂撞,一下變得安靜起來。

心愿已了,陳大夫半透明的身軀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發出點點亮光,很快就要歸於陰曹地府了。

消失前,他朝著阮萌和玄念攏袖長躬,久拜不起,啞聲道:「多謝仙師!就此一別,後會……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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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仙界直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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