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67 仙侶一
這不是正文。路旁這團不斷縈繞蠕動的黑氣中,疫鬼費力地抬起猩紅的眼,用盡最後一丁點兒力氣,將自己化身成一個孩子的模樣。
小孩沒有穿衣服,僅用一片從死人身上扒拉下來的破布勉強遮住下半身,露出乾瘦的如蘆柴棒一樣的手腳,皮膚上儘是烏黑如煤灰一般的污漬,又臟又瘦,誰也想不到這樣一個乾瘦的小孩兒,竟是一隻由萬千病鬼邪氣所化的疫鬼。
男人看到了躺在路旁的它,眼睛倏地瞪大,驚訝地飛奔過來,因太過著急還險些跌倒:「喂,你怎麼了!」他又四處觀望一番,大喊道:「這是誰家的孩子,他暈倒了!」
曠野寂寥,秋蟬陣陣,無人回應。
「你是乞兒?亦或是與家人走散了?」男人將它輕輕地抱起,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聲音溫和而關切:「你能說話嗎?」
男人顯然不知道自己懷中抱著的是怎樣一個危險的東西,他醫者仁心,此刻滿心焦灼,抱著疫鬼所化的那怪小孩朝溪水邊跑去,連好不容易採集到的藥草撒出來了都顧不上了。他一邊微笑,一邊顛三倒四地安慰懷中的『孩子』:「別怕,我姓陳,是耒城中的大夫,前方有水,我先帶你去消消暑。」
旁觀記憶的阮萌一扭頭,發現不遠處果然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橫穿耒城。此時溪邊搗衣聲此起彼伏,間或有清脆爽朗的笑聲傳來,原來是四五個婦人結伴在下游浣衣。
意識到了不妙,阮萌向前兩步,試圖阻止陳大夫:「快將他放下!他是疫鬼,不能讓他接觸溪水!」
但是陳大夫視若不見,急匆匆地穿過阮萌的身體,向著小溪奔去。
阮萌還想追上去,一旁的玄念卻是伸手拉住她,「別徒勞了,這是疫鬼的記憶,他們看不見我們的存在。」
阮萌急得快要原地爆炸了:「可他會讓下游的人染上疫病的!」
「即便如此,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無力阻止。」玄念轉身,黑髮白袍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淡淡道:「跟上去。」
陳大夫已經抱著疫鬼到了溪邊,他撕下一片袖子,在手中打濕了,然後反覆地擦著孩子的臉頰、耳後和脖頸處,試圖給他降溫,漸漸的,疫鬼恢復了些許力氣,睜著枯死的目光望著男人。
它的眼睛沒有焦距,看上去十分滲人,陳大夫顯然沒有察覺到異常,還將孩子放在及膝深的淺水區,溫和耐心地給他擦拭身體:「你一定很久沒有洗過澡了,身上太臟……咦,你到底沾染了些什麼穢物,怎麼擦也擦不幹凈?」
疫鬼是所有骯髒病灶的化身,身上自然是擦不幹凈的。陳大夫盯著疫鬼身上的污漬看了許久,久到疫鬼心生忐忑,以為自己的身份被識破時,陳大夫卻忽然想通了似的,微微一笑,蹲下身安慰這個略顯戒備的『孩子』道:「沒關係,我先帶你回家,燒一桶熱水給你好生泡個澡。說起來我家囡囡,也是同你差不多大小的年紀呢!」
他笑起來的時候,像是四月的初陽,溫暖,卻不刺目。
陳大夫解下背上的箱篋,將疫鬼背在背上,帶他一同進了耒城的城門。而疫鬼沾染過的溪水汩汩淌下,流向那群毫不知情的浣衣婦人……
下一刻,青山麥田褪去,畫面翻轉,阮萌和玄念進入了疫鬼的第二段記憶。
阮萌抬頭看了看這座溫馨的小院子,從廳中『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的兩塊匾額中勉強辨認出,這就是陳氏醫館沒有燒焦前的樣子。
大堂的櫃檯后,陳大夫依舊一襲青衫,面色有些蒼白,啞聲對前來看病的病人道:「抱歉,陳某近來身體抱恙,不能給各位診治,還請各位移步別家醫館。」
說罷,他掩袖重重地咳了幾聲。
「陳大夫,您沒事罷?」一位平日多受其照顧的老者傴僂著背,擔憂道:「城西有幾位婦人相繼染病去世,老朽聽聞令夫人和令嬡也病了,怕是傳染了風寒,要多多保重才是啊!」
「多謝李伯挂念,陳某就是大夫,省得的。」說罷,陳大夫關了醫館的大門,拖著病重的身體,一步一步朝後院廂房走去。
還未進門,便已能聽到母女倆痛苦而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陳大夫默然片刻,在院中角落裡點燃了艾草等物,這才推門進去。
母女倆躺在病榻上,俱是面色青黃,奄奄一息了,那個從郊外撿來的臟孩子拿著陳大夫送他的竹球,獨自在地上玩耍。
竹球咕嚕嚕滾來滾去,裡頭的鈴鐺叮噹作響。見到陳大夫進門,小孩抬起頭來,朝他露出一個僵硬而古怪的笑來。
陳大夫摸了摸它的腦袋,轉身在妻女榻前坐下,他強壓住咳嗽,握住妻子的乾瘦的手道:「好些了么,三妹?」
話音剛落,他便愣住了。
只見陳夫人細瘦的手腕上有一個黑黑的小手印,像是煤灰似的。他拉起女兒的手,發現囡囡的袖口也有一個五個黑指印,不僅如此,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房內的床沿、桌椅、門扉上,到處都布滿了深淺不一的黑手印……
夫人和囡囡在床上躺了數日,並沒有接觸柴房灶火,這些黑手印是從哪裡來的?
一隻球咕嚕嚕滾到了陳大夫腳下,他回身,望著門口那個髒兮兮的、怎麼也洗不幹凈的小孩,只覺得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情急之下劇烈地咳嗽起來,臟小孩站在門口吮吸著黑乎乎的拇指,朝陳大夫展開一個古怪的笑來,從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阿、阿爹……」
小孩來到陳家醫館后,也學著囡囡叫自己阿爹,一開始陳大夫沒覺得什麼,而現在他看著滿屋子黑漆漆的手印,再看看床榻上突然一病不起的妻女,頓時瞪大了眼,踉蹌著站起身,顫聲道:「你、你究竟是誰?」
小孩像是聽不懂他的話,嘴角的笑越發陰涼古怪,他在門口又跑又跳,撿起地上的球朝陳大夫走去:「阿爹,玩……」
陳大夫驚惶地連連後退兩步,跌坐在床沿邊。
小孩一愣,好像不明白這個溫和的男人為何會突然變成這副害怕的模樣。他歪著腦袋,將竹球高高舉起,「阿爹,球!」
那隻竹球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深深淺淺的黑手印,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了陳大夫,誰才是災難的始作俑者。
一瞬間,陳大夫好像被抽幹了全身力氣,他抱著腦袋,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哭喊:「別過來!怪物!別過來!」
……後面的事情阮萌基本能猜測出來了,她眼眶發紅,不知是悲是怒,只重重嘆了一聲:「啊啊,陳大夫這個濫好人!」
身後,玄念望著手中的凈妖瓶一眼,輕聲道:「出去吧。」
天空淡去,房舍翻轉,身邊的景物褪去,眨眼的一瞬,阮萌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幢被燒毀的宅子,她看著面前局促不安的陳大夫的魂魄,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們……都看到了?」陳大夫小聲地囁嚅。
那疫鬼在凈妖瓶中很不安生,將瓶子撞得東倒西歪,玄念冷哼了一聲,不咸不淡道:「因為你那一絲不合時宜的善念,讓這疫鬼對人類產生了興趣,孰料它這種貪戀和興趣,卻造就了這座城池無法承受的滅頂災難。」
「是我的錯,陳某願下十八層地獄,當牛做馬也要贖還今生之罪。」說罷,陳大夫紅著眼走到玄念身前,目光複雜地望著那隻被撞的哐當作響的瓷瓶。他伸出一根半透明的手指,顫顫巍巍碰了碰瓶身,輕喟道:「陳某心愿已了,要先走一步了,你也好好好改邪歸正,爭取早日被凈化,若能投胎,你來世便做我兒子,堂堂正正地叫我一聲『阿爹』罷。」
只此一言,瓶中疫鬼像是聽懂了他的話,不再瘋狗似的亂撞,一下變得安靜起來。
心愿已了,陳大夫半透明的身軀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發出點點亮光,很快就要歸於陰曹地府了。
消失前,他朝著阮萌和玄念攏袖長躬,久拜不起,啞聲道:「多謝仙師!就此一別,後會……無期。」
說完這句話,他的身體化成虛無,歸於天地之間。滿目瘡痍中,再也不見青衫布巾。
陳大夫消失的同時,腦中的系統響起『叮咚』一聲:【恭喜玩家通關劇情一副本!是否領取獎勵?】
阮萌按下『是』的按鈕,系統砰砰砰綻開一連串煙花:【恭喜玩家額外獲得仙幣*3000、生命值*1000、道具小乾坤袋1個、療傷靈藥丸*10,另外附贈系統初吻么么噠一個~今後也要繼續加油哦!筆芯!(づ ̄3 ̄)づ╭~】
最後有個什麼玩意兒亂入了?並不想要你的么么噠,謝謝!
阮萌抱著喵星人和蠢兔子下了樓,剛要同玄念問個早,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大堂的神龕下立著一個病弱蒼白的藍衫青年。說來也奇怪,杭州明明是滴水成冰的隆冬時節,那男人穿的卻是一身單薄的春衫,面容帶著幾分病態的瘦削。
男人從寫有『先夫王氏元慶』幾個大字的靈位后伸出半個腦袋,靜靜地望著在門口擇菜的老闆娘,神情溫柔而眷戀……可怕的是,他的身體是半透明狀的,地上沒有影子!
說實話,昨天夜裡阮萌投宿這家店的時候還被堂中那男鬼嚇了一大跳,但見他沒有惡意,只是跟老母雞護崽似的護著店中孀居的老闆娘,她才放心跟著玄念住進這家店……
儘管如此,阮萌對於鬼神還是存有敬畏之心的,她眼神飄忽,一寸一寸地往玄念身邊挪,企圖汲取一點安全感。一旁的老闆娘肉眼凡胎,自然看不見身邊那抹飄忽的遊魂,只笑著同阮萌打了個招呼:「火爐上熱著粥飯早點,小娘子請自便。」
玄念並未點破男鬼的存在,只掏出一片銀葉子放在櫃檯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不敢與鬼魂對視一眼的阮萌。
一見到那片精緻漂亮的銀葉子,阮萌的注意力瞬間從男鬼身上轉移,眼都看直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我天!沒想到上仙還會隨身帶錢,我還以為神仙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呢。」
玄念緩緩負手,漫不經心道:「蓬萊神樹上隨手摘的。」
「啊?樹上還能結銀子嗎?」
「金枝銀葉,取之不盡。」
「!!!」
啊啊,我們家玄念上仙不僅武力值爆表,而且還帥氣多金呢!阮萌狀做無意地朝玄念靠攏,靠攏,再靠攏,整個人幾乎貼在他身上了,狀做嚴肅道:「上仙這麼冰清玉潔的人,怎麼能夠被金錢的腐臭味玷污呢!不如這錢我幫您保管,讓腐朽的銅臭味沖著我來吧!」
玄念輕笑一聲不說話,他已看穿了一切。
躲在遠處窺伺的男鬼飄飄忽忽地靠近,撓撓頭歉聲道:「那個,仙子……」
一聽到男鬼那忽遠忽近的,涼絲絲的聲音,阮萌忙抱緊了懷中的小灰和毛毛,一溜煙兒躲到了玄念身後,扯著玄念一片潔白如雪的衣袖,戰戰兢兢道:「要死要死!上仙,他怎麼老盯著我啊!」
阮萌打了個寒噤,身體更加僵硬了。說出來不怕笑話,她有個小毛病,不怕妖也不怕魔,唯獨怕了糾纏不休的鬼魂……
不知何時,腕上多了溫暖的觸感,玄念將她從自己身後拉出,清冷帶著笑意的嗓音自頭頂傳來:「無礙,那鬼沒有惡意,只是捨不得拋下獨活的妻子,而化為守護靈留在了她身邊,並不會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