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只愛看同一張臉 (四)
年畫如同課本扉頁上的字跡從顧天北的生活中消失無痕,之後將近半個月的時間裡,她再也沒出現在他的面前。
沒機會,也沒時間,眼前的事情已經夠她煩的了。
即將到來的中考、課堂上雖不說卻暗自較勁的氛圍、愈來愈頻繁的測驗壓得人胸口沉鬱,偶爾與物理試卷搏鬥的夜晚,眼前也會無端浮現出顧天北的樣子,專註的、安靜的、沉默的。
莫名吸引她的。
沒由來讓她想要靠近,想和他說說話,想看他笑。
可也只能是想想,他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姿態,決絕的語氣,她在這個當口也沒有耐心死皮賴臉、軟磨硬泡。
說白了人還是利己動物,萍水相逢,沒希望了就放棄,沒必要無端端折磨自己。
只是沒想到,再見面的場景會那麼讓人……尷尬。
那晚天氣燥熱,胸腔團團棉球般堆積著、堵著,呼吸不暢。她一個人貓在五中初中部附近的小巷子里,斜靠著牆聽電話,隔著遙遠的電流,那男孩表白的聲音稚嫩極了。
說出口的話也幼稚,「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就天天上你們班門口堵你。」
去吧去吧,最好打個鋪蓋卷睡教室門口。
年畫右腿綳得筆直,左腳閑閑搭在右腳上,兩指間捏著極小極細的長條狀物體觀察它頂端那顆漂亮的桃心,左三圈又三圈地轉著,「啪」,燃亮手中的打火機。
那是林茜今早自習課偷偷塞給她的女士香煙,說很不錯,心煩的時候可以抽一根試試,每吐一口煙圈,就好像吐出一口悶氣。
年畫笑著,感覺林茜也真夠矯情的。她慢慢將打火機湊近,捂著熱風去點那煙。
還沒點燃眼前的光線就完全暗下來,她心想剛才還漫天火燒雲怎麼一下子天就黑了,抬頭就看見顧天北黑著的一張臉。
真的是黑著的,那眼神,冷冷清清,赤/裸/裸裹著嫌棄。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
「放學了?」
「嗯。」年畫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碰到他,站直了身子,下意識就去插兜。
顧天北眼眸微垂,幾乎一瞬間抓住她的手腕。
兩個人的皮膚都是燥熱的,又汗津津。
他沉聲:「小心點。」
年畫這才想起自己手裡還有煙,低眸去看,映目是兩人挨在一起的皮膚,中間一點嫣紅,透著黑光。
差點拿煙燒了衣服,她撇撇嘴,率先笑起來,那樣明晃晃的笑容直直落到顧天北眼中,少年鬆開她手腕,緊抿的雙唇微微鬆動。
「你怎麼在這?」
幾乎是同一時間的異口同聲,少年與她分開一些距離,略不自在地撇開眼,年畫倒是不自知地扔了煙往他身邊湊近了些。
好像又長高了些,依然瘦。她打量著他,嘆口氣,「不想回家唄,你呢?送外賣去了?」
除了這個也想不出他出現在這的其他理由。
她沒正經見過他幾次,寥寥的幾回,他不是在看書,就是在揉面,抑或是送外賣。
「你不煩么?」年畫扭著脖子看他,「天天悶在廚房裡揉揉捏捏,不會感覺不耐煩嗎?」也不等他回答,她自顧自又說:「反正我是煩透了,那些枯燥的文言文,數學公式,化學方程式,每天像小蝌蚪一樣在我眼前晃悠,快看吐了,又躲不開。」
看他竟然在認真聽,年畫笑了,一種像林茜形容的吐口煙圈的舒緩在胸口漾開,「哎,你看我是不是就像我看數學公式一樣,煩死了?」
他那麼三番五次義正言辭地讓自己不要再去找他,應該是吧,或者是,更討厭?
少年卻輕輕搖頭,「不會。」
「嗯?」
「沒有這麼白的蝌蚪。」
他那樣正經其事的樣子真不像是開玩笑,年畫卻像聽了一個最好笑的笑話,兀自對著牆笑了半天,邊笑邊撓牆。
撓完又不自覺去抓他的手,被他堪堪躲開落在半空,她揮揮手,感覺胸口的燥氣已經下了一半。
「你大我幾歲?三歲?四歲?五歲?你已經滿十八了吧?真羨慕你,十八歲就是成年人了,可以決定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像我,書包會被檢查,日記會被偷看,連上那所高中都不能自主選擇。」
「……」
「顧天北,你說我們讀書學習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只是為了考一個好的大學,找一份好的工作,嫁一個好的人嗎?我最近感覺我身邊的人都魔症了一樣,同學、老師、包括我媽都是這樣,這才只是初三啊,有必要嗎?」
不在意他的不回應,她繼續碎碎念叨:「我媽每天給我上發條,要我好好考好好考,上市一中,我表哥讀書的學校,可是我一點都不想去,我在五中念得好好的,我喜歡五中,好多同學朋友也都打算直升五中高中部,他們家長都爽快地同意了,怎麼到了我這……就什麼都不行了呢?」
「……」
「喂,你倒是說……」
年畫側目,瞥見他柔和的側臉,自黑髮至下頜,身側的少年似乎被水墨勾勒,融在傍晚小巷的落日餘暉里,含水的眼眸透著霧氣般,望著遠方位置不明的某一點,那樣安靜美好的畫面,忽然衝擊了她的眼帘。
她忘記了後面的話,卻神經病般莫名感到一股憂傷,為眼前這畫一般的景象。
突然就後悔起剛才那一番無意義的碎碎念,這個畫一般美好的少年,又怎麼會甘心被困於一個小小的麵館,終日和一堆麵粉打交道?
縱使有再多不自由,她終究還是有拚命爭取的自由,而他,似乎連任性的權利都沒有。
想起他立在煙氣繚繞的廚房裡翻閱課本,在二手書攤上淘別人不要的舊書,在廉價的地攤前窺探一件普通的襯衣,最終卻沒有伸手的勇氣……
悔意如天靄中翻湧的雲彩。
在光腳的人面前吐槽自己鞋不夠多不夠漂亮,年畫你還真是殘忍得可以……
少年驀得轉頭看她,聲音清澈如許,「對你來說,讀書不是生活的全部,也不是人生的意義,但對我而言,讀書是改變現狀的唯一途徑。」
他平靜地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年畫幾乎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
「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顧天北笑笑,直起身子打算離開,「想要的東西要自己想辦法爭取,尼古丁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該回店裡了,再見。」
年畫眼睜睜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擦肩而過的瞬間,她驀然伸手握住他了的手心,又立即鬆開,快的好像一秒鐘之內發生,又似乎沒發生過。
燥熱的夏風在小巷子里軟綿綿吹過,如開著熱氣的吹風筒般,顧天北卻像被凍住的、布滿寒霜的冰棍,年畫甚至聽到他倒吸冷氣的聲音。
她混不在意地笑著,對上他黑白分明沾染著些許茫然的眼眸,仰頭,聳肩,「你說的,要自己爭取。我會的。」
……
少年一陣疾風般消失在巷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