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陪酒
園林區,藍越俱樂部。
跟著王哲來這裡的除了謝觀,還有兩個新近簽進公司的女藝人,都還是藝校在讀的學生。謝觀認出其中一個是知名網紅「小姐姐Lisa」,真名叫尹麗莎,以前跟謝觀在公司打過照面。另一個內向靦腆的女孩叫孫瀟,一路上沒說過幾句話,手指一直絞著背包的金屬鏈,看上去很緊張,或許並不是自願的。
謝觀為自己不合時宜的想法在心中暗暗嗤笑。連他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居然還有閑心關心別人是不是情願。
在看到那條微博的時候,他一直以來不肯妥協的底線似乎動搖了。崩壞的速度令謝觀心驚,有那麼一瞬間他全身的汗毛都炸開了。但很快他意識到自己的鬆動並不是因為眼紅身邊人,而是從他嘗到被重視的滋味那一刻起,就再也無法忍受像從前一樣默默無聞的日子。
拍《碧海潮生》讓他看到了遙遠的一線光明,也讓他無比清晰地正視了自己身處的黑暗。
答應王哲參加今晚的飯局是一個契機。《碧海潮生》就算不大爆,至少也能保持一定時間的熱度。有了這部劇的助力,謝觀只要再伸一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如果這時候陪幾場酒,做出個乖順馴服的樣子給公司看,接下一兩個好資源,慢慢積累自身人氣,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目前這種完全處於公司控制之下的局面。
唯一令他害怕的是一旦破戒,就很難再找回曾經的堅持。他害怕自己嘗到了賣笑的甜頭,日後回想起那四年的冷板凳,會覺得那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的妥協是為了走出黑暗,而不是往更深處沉淪。
因為帶來的都是酒桌上的「新人」,王哲在車裡多叮囑了他們幾句,無非是態度要好,別端著架子討嫌,投資商讓幹什麼就幹什麼,又畫大餅許諾陪完這場后一定儘力替他們爭取資源。謝觀直到走出電梯仍有種朦朧的不真實感,彷彿他的意識仍停留在數個小時之前,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預見。
厚重隔音的包廂門通往另一個世界,人語喧囂和煙霧一齊撲面而來,嘈雜得猶如活禽市場。牽線這次飯局的是位業內知名的製片人,坐在他旁邊的則個沒聽說過名字的導演,叫韓柯,其他全是影視公司高層。王哲點頭哈腰地寒暄了一圈,卻沒幾個人正眼看他們一行人——也難怪,包廂里多是男人,謝觀自然沒什麼吸引力,尹麗莎和劉瀟長相放在演藝圈裡,也只能算一般水平。
倒是韓柯導演盯著謝觀看了好幾眼,笑道:「我看你有點眼熟,都拍過什麼作品?」
謝觀忙答了幾個,但他露臉機會很少,韓柯也不可能對路人甲有什麼深刻印象,到底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謝觀等人在末席落座。兩個主位還空著,此時尚未開宴,客人們主要活動是抽煙聊天互換名片。他們插不進話,只好保持著微笑一聲不吭地裝壁花。沒過多久,謝觀感覺有人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他的手,尹麗莎偷偷遞來兩塊巧克力,悄聲說:「先吃點甜的墊墊,一會兒喝酒不容易醉。」
謝觀正餓得慌,朝她感激一笑。
第一塊巧克力還沒完全咽下去,包廂門再度被打開,這回屋子裡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外面走進來一男一女,製片人快步迎上前,滿臉逼真的燦爛笑容:「張總,聶總,來來來,快請。」
二人被簇擁至主位落座,美酒佳肴流水般送入席間。謝觀被叫過去給那位姓聶的女老總倒酒。他倒是乖覺,同席的人交談沒有他插話的份,他也不主動往上湊,只管溫柔小心地伺候聶總,時不時幫她擋一兩杯酒。接連著好幾次,她剛動了念頭想要什麼,身旁人卻早已為她準備好,聶總不由得多看了身邊這個青年幾眼。
謝觀長得很帥,卻不是陰柔俊美那一掛的,而是五官和諧,說不出哪一部分特別好看,但湊在一起就特別順眼。舉手投足之間不見稚拙生澀,少數刻意討巧也都遮掩在沉靜溫柔的動作里,既有少年人的神采明俊,兼具成熟男人的氣質穩重。聶總年近五十,事業有成膝下無子,竟被謝觀勾起幾分慈愛來,看他的眼神也軟和了許多。她接過謝觀雙手端來的一小盅甜湯:「好了,歇一會兒。我看你有點眼熟,都演過什麼劇?」
謝觀酒量一般,被灌了個半醉,比平時要放得開。今天這問題被人問過好幾遍,他依舊耐著性子一一給聶總講。十八線小明星跑龍套的經歷在圈子裡根本不值一提,說出來都是當笑話講。謝觀卻也不掩飾,坦坦蕩蕩地拿片場經歷當段子逗聶總笑,把周圍人帶得前仰後合,他還能面不改色地給聶總倒茶:「喝點水,潤潤嗓子。」
聶總最招架不住這種貨真價實的乖,暗暗對這個叫謝觀的小明星留了心,覺得這孩子長相周正,性格又好,只要有人給他個合適的機會,一飛衝天不成問題。
她這邊正思索著,旁邊忽然傳來一陣壓抑著的動靜。聶總轉頭一看,王哲帶來的兩個女藝人一左一右坐在張總旁邊,那老男人擺在桌面以上的部分人模狗樣,桌面之下,粗短五指卻已經順著其中一個女藝人的短裙下擺滑了進去,那個女孩子漲紅了臉,又不敢出聲,只能小幅度扭動試圖掙脫。
聶總微微蹙眉,但很快收斂神色轉過頭來。
張總愛玩小明星,是出了名的好色,而且他經手的項目趕不上他睡女明星的速度,經常睡完不認賬,是以在潛規則遍地的娛樂圈裡也聲名狼藉。這事經紀人肯定知道,看樣子沒告訴過藝人。
謝觀隨著聶總的視線望過去,也注意到了那邊的動靜,只是被張總摟住的劉瀟背對著他,他分不清那輕微掙扎到底是不情願還是玩情趣,不好貿然開口。
尹麗莎見劉瀟眼裡漫上一層水霧,怕得要命,實在看不過去,於是給張總斟滿了酒,要敬他一杯,藉機分散一下他在劉瀟身上的注意力。
誰知那老王八蛋醉醺醺地說:「敬酒、不是這麼個敬法!你過來……我教教你。」
尹麗莎心中暗罵,但面上還得賠笑:「您說是怎麼來呢?」
張總喝得滿面紅光,舉杯灌了一口酒,笑嘻嘻地覷著尹麗莎,忽然伸手摟住她脖子,沉重身軀壓了上去,竟要強來個嘴對嘴的皮杯。
席上人都看著他們,轟然爆發出一陣鬨笑。
桌下突然傳來「咣」一聲悶響。
尹麗莎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掀開了身上的張總。老男人晃了一下,沒坐穩,一頭栽進了桌子底下。
馬上有人衝過來扶他,場面霎時亂成一鍋粥,不知是誰在混亂中說:「上這兒來陪酒賣笑,還裝什麼貞潔烈婦,立牌坊給誰看呢。」
尹麗莎原本站在離桌子稍遠的地方,聽見這話,身子竟打了個晃,靠住了身後的牆才勉強站穩。
那邊被人簇擁著扶起來的張總沒受什麼傷,只是落了面子,臉上十分掛不住。他神色陰沉推開旁人的攙扶,徑直走到尹麗莎面前,扯著她的頭髮揚手就是一個耳光,狠狠啐了一口:「小婊/子!」
尹麗莎被他抓著頭髮跌跌撞撞拖向門口,在酒櫃旁邊絆了一跤。張總余怒未消,按著她腦袋就要往酒櫃邊角上撞。
周圍站了一圈衣冠楚楚的男人,竟無一人去攔。
這一下到底是沒撞上去。
謝觀伸手擋住了櫃角,將尹麗莎的額頭托在掌心,另一隻手沒費什麼力氣就按住了張總的手臂。
「張總,」他平穩地說,「剛才是她不懂事,冒犯了您,您也給過教訓了。這一下真撞實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一直裝死的王哲終於出聲:「謝觀,這沒你事,閃開!」
張總盯著他的臉,又看了看他按住自己的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嗬,挺有種。這賤人是你姘頭?上我這來逞英雄來了——」
「是我同事,」謝觀還是很謙和的口吻,「我讓她給您賠不是,但她一個女孩子,受不得打,還請您高抬貴手。」
張總的後半句話伴著拳頭帶起的勁風:「——你他媽算老幾!」
事實證明,這種飽食終日、被泡成酒糟的老男人,謝觀一隻手能打五個。
他側頭避開張總揮來的拳頭,順手將尹麗莎輕輕推開,往後右錯開一步,張總猛地往前一撲,卻撲了個空。
眾人目瞪口呆地圍觀著這場鬧劇。謝觀的拳腳功夫殺傷力不大,動作片里要求的是速度快和身法好看。他在門口靈活地左躲右閃,身形快得幾近飄忽,張總接連揮出幾拳,連他衣角都碰不到。老王八蛋瘋起來跟狂犬病一樣,步步緊逼,謝觀一直後退,直到脊背貼上冰涼的門板。眼見無路可退,耳邊突然傳來服務生的敲門聲。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張總怒氣沖沖地舉著拳頭砸下來,謝觀眼睛一轉,背在身後的手擰動門把手,霍然轉身拉開了包廂房門。
張總眼睜睜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門口的服務生驚愕地瞪大雙眼,他原以為跑不了的謝觀站到了他夠不著的門后,然而去勢難消,這一拳帶著他的全身之力,氣勢洶湧地正中服務生面門——
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