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怒火
早年間許多著名港星都曾借色/情電影一步登天,如今在日韓歐美產業大潮的衝擊下,港島三級片日漸式微,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再也湊不出當年那樣優秀的班底和製作,連個像樣的攝影棚都沒有,只能窩窩囊囊地躲在廢棄的地下劇場里,靠大膽出位的肉/體色相博人眼球。
舞台籠罩在刻意為之、昏暗曖昧的燈光中,音樂曼妙而挑逗,下方被做成卡座樣式,十幾個濃妝艷抹的牛鬼蛇神盤踞其間,目光直勾勾地望著台上脫了一半的男人。
白襯衫早甩到台下,露出的上半身精瘦修長,化妝師特意強調的腹肌清晰可見,兩條人魚線延伸向引人遐想的下腹,沒入黑色的西裝褲中。
音樂鼓點急轉,謝觀伸手解開皮帶扣,不用去褪,布料柔滑的西褲自然沿著兩條筆直的腿滑落。謝觀抬腳踢開褲子,退回伴舞中間,在一眾裸男的簇擁下,做了個令人血脈賁張的動作。
就在霍明鈞即將被眼前這富有衝擊力的一幕氣成心梗之前,導演終於大聲喊:「卡!謝觀,表情不對!」
音樂暫停,穿著T恤涼拖的導演躥上舞台,站到燈光下唾沫橫飛地講起戲來。便宜價雇來的群演毫不在意地光著膀子,笑嘻嘻地扎著手看熱鬧,謝觀沒有助理和經紀人,這樣的場合下連張毯子都沒人給他披,只能盡量側過身子,近於赤/裸地站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任由那些或露骨或玩味的視線肆無忌憚地打量。
梁公子張了張嘴,不明白畫風怎麼突然間變成了掃黃打非:「這是……?」
他的疑惑還沒出口,霍明鈞忽然抬步朝舞台走去。
而且由於他身上「霸道總裁」的氣勢太強,身後還跟著倆一看就很能打的保鏢,台下所有工作人員沒有一個敢伸手攔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上了舞台,旁若無人地來到導演和背對著觀眾的謝觀身邊。
一件帶著體溫的西裝外套兜頭蓋下,男人向前一步,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台下投來的目光。
謝觀愕然:「你……霍先生?!」
霍明鈞沒理他,徑自對目瞪口呆的導演說:「這戲他不能拍。」
導演著急,張嘴就是一串白話:「你、你系邊個,憑咩幫佢作主架嘞?邊個准你入嚟嘅,出去!*」
霍明鈞聽不懂粵語,聞言回頭道:「梁公子。」
梁琛才認識他不到一天,已然對霍明鈞唯命是從。聽見叫他立刻從後頭擠出來:「霍先生,您跟這個……」他堪堪咽下蹦到嘴邊的「衰仔」二字,換了個客氣的稱呼:「您認識這位先生?」
霍明鈞點頭,道:「跟他說,這個人我要帶走,凡是拍到他的所有影像全部刪掉,把底片買下來,不要留底。另外,以後不管你拍什麼電影,別再來找他。」
「放心。」梁琛猜霍明鈞跟這個小明星八成有點見不得人的「交情」,答應得十分痛快。他在強買強賣這方面還是很靠譜的,自行去跟導演組交涉。霍明鈞餘光瞥見呆立在一旁、滿頭霧水的謝觀,看到他那張臉就來氣:「杵在這兒幹什麼?去換衣服。」
他語氣實在不算和善,一下驚破了謝觀的恍惚,心底升起的隱約感激驟然轉成惶恐,甚至比被人注視著更難堪:「霍先生,多謝您的好意,但是……抱歉,我不能走。您別插手了,這件事我自己來解決……」
「把衣服穿上再跟我說話,」霍明鈞冷冷地橫了他一眼,「快去,別讓我說第三遍。」
他們前兩次相遇都稱不上友好,謝觀就沒見他有過和顏悅色的表情。而且說不上為什麼,他有點怕霍明鈞,本能地就想遠遠躲開。此刻霍明鈞發了話,他縱然有心爭辯,卻完全不敢開口,只好快步走回後台。
等他迅速換好衣服出來,梁琛已經跟導演達成了一致。霍明鈞留下一個助理替他處理後續事宜,也沒有徵求謝觀的意見,直接吩咐保鏢:「送他回酒店,別讓他亂跑。」
「霍先生!」謝觀忙出聲制止,然而霍明鈞說一不二慣了,這回連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直接跟梁琛一起離開了地下劇場。
隆豐集團為表誠意,特意為霍明鈞準備了APG酒店的總統套房。房間佔了半層樓,裝修陳設極盡奢華之能事,超高層的視野極好,從落地窗望出去就能看到夜色下的海灣。
然而再好看它也是個黃金鳥籠。
負責護送謝觀的保鏢將他推進房間,然後一言不發、盡職盡責地守住了門口。謝觀穿著幾十塊錢買的灰色長褲和白T恤,站在客廳里,覺得自己就像一顆不合時宜的大號灰塵。
他從沒想過會一而再地跟霍明鈞扯上關係,謝觀什麼都缺,就是不缺自知之明。霍明鈞這樣的身份不會看得起一個泥里打滾的小透明,而且他能分辨出霍明鈞的眼神——他透過謝觀,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人。
工作也就罷了,謝觀沒有在生活里還要給人當替身的愛好。
他佔據了沙發一角,謹慎地把自己的佔地面積縮到最小,好像這樣就能跟霍明鈞的關係少一點。保鏢只負責看守,想不到招待他,他也盡量不給「看守人員」添麻煩,安靜地看著窗外夜景,彷彿那是什麼難得一見的風景。
半小時后,霍明鈞一回來就撞見這幕現場版的「非法拘禁」,好不容易消下去的脾氣險些死灰復燃。
「這是參禪呢,還是上我這兒靜坐示威來了,」霍明鈞一對上謝觀,就好像不嘲諷就不會好好說話,沒來由地心頭火起,「看你這麼苦大仇深的,要不要再鬧個絕食,拉條橫幅?」
任何一個正常人被莫名其妙地帶走、被看犯人似的晾了半個小時后,冷不丁對上這麼一句嘲諷,不動手揍他丫的都算性格溫柔。謝觀脾氣再好再溫吞,那也得是他願意忍讓:「不敢。您要是能離我遠點,我馬上活蹦亂跳給您看。」
霍明鈞在他對面沙發坐下,隨手扯開領帶丟到一邊,涼涼地說,「能耐不大,脾氣倒不小。繼續蹦躂吧,說不定幾年後就是一顆冉冉升起的脫星。到時候用不著你開口,沒人樂意往你身邊湊。」
「霍先生,」謝觀猛然起身,壓著火氣冷聲道,「適可而止。」
霍明鈞毫不在意地架起一條腿,反問:「怎麼,不樂意聽?我說錯你了?」
謝觀被他一句話噎死。
霍明鈞毫不留情地諷刺道:「跟公司解約,一聲不吭地玩失蹤,跑到港島拍這種片子……你怎麼那麼能呢?人還沒紅起來,自己先主動往泥潭裡跳,中國演藝圈地方太小裝不下你了?」
謝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不,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
「是,你有苦衷。你怕被姓張的報復,怕沒有工作,但你知道什麼叫「人言可畏」?別說這條路最後沒幾個能出頭的,就算你日後成名,外界對你的評價,想必不會比『三級片之王』好聽到哪裡去,」霍明鈞盯著他不住躲閃的雙眼,冷靜而殘忍地問,「謝觀,你以為今天脫下來的衣服,以後還有機會穿回去嗎?」
謝觀心神劇震,艱難辯解:「我沒有……」
「『沒有』?」霍明鈞差點讓他給氣笑了,「誰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拋家舍業地躲到這兒來拍三級片了嗎?還是誰拿槍指著你的腦袋逼你一聲不吭地玩人間蒸發,啊?!」
「吃不了一點苦,受不得一點委屈,遇上點事就要死要活。真當自己是三歲小孩,摔倒了還得別人去扶你起來?」
洶湧怒火直衝太陽穴,謝觀手指捏得「格格」直響,忍不住想給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混蛋一拳,再把「你懂個屁」這句話擲地有聲地糊他一臉。
霍明鈞的話太直接,也太鋒利了。他毫不客氣地劃開了謝觀自欺欺人的偽飾,露出他拚命掩蓋的狼狽和無處可藏的難堪。這對一個成年男人來說,無異於顏面掃地,把他的自尊踩在了腳底。
謝觀咬牙道:「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霍明鈞漠然不語。
這句話落地的同時,他心裡忽然有個小小的聲音道:「可他說的是事實啊。」
一切辯白都不如眼見為實,而事實就是:不管背後有什麼理由,那確確實實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
鼓噪不已的心跳和血一起涼了下來,他恍然被冷水澆醒,終於看清了自己掙扎的是多麼徒勞。
謝觀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理智回籠,他稍一細想,立刻抓住了霍明鈞話里暗藏著的恨鐵不成鋼。說來奇怪,他吃了許多苦頭,一路顛沛流離地支撐到現在,心裡卻像失去知覺一樣,沒感受到多少痛苦。直到霍明鈞幾句輕飄飄的話如同針扎,穿透無常世事磨礪出來的老繭,筆直地刺進尚未泯滅的傲骨。
一種陌生而灼熱的痛苦短短數息之內席捲了全身,他的視線忽然模糊起來。
謝觀渾渾噩噩地後退半步,膝彎磕在沙發邊緣,膝蓋關節像被掰斷了一樣,直挺挺地坐了下去。
霍明鈞也不催他,只靜靜地坐在那裡,等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確實……我前一段時間跟公司鬧翻了,自己出去找戲拍,又沒有劇組願意要我。所以接到副導演的郵件時,我抱著逃跑的心態離開了。」
他盯著地攤上的花紋微微出神,聲音發啞,脊背像跟誰較勁似的挺得筆直,越緊繃,越顯得蕭瑟。
「到港島后我才知道他們找我來是要拍三級片。起先被我拒絕掉了,但是沒過兩天,我住的旅館失竊,財物、手機、證件都被偷走。去警察局報案,人家讓我回去等,想找人幫忙,這邊的話我又聽不懂。我身邊沒有錢,也聯繫不上誰,走投無路之下,導演再次找上門來,我就答應了他。」
他自始至終沒質問過霍明鈞「如果是你在這種境地你能怎麼辦」,只是安靜地聽著他的訓斥,做不痛不癢的解釋,假裝自己還有「知錯就改」的餘地,能稍稍顯得不那麼狼狽。
「霍先生說的對,歸根到底,還是我太懦弱。」謝觀深吸一口氣,低著頭起身,平復了一下情緒,啞聲道:「抱歉,失態了。不管怎麼說,謝謝您今天出手相助。如果霍先生沒有其他事,我先回去了。」
「你還想去哪兒?」霍明鈞蹙眉問,「我剛跟導演說你不會再回去拍戲都是白說的?」
「不回劇組,」謝觀轉身往門口走,疲憊地說,「您別再費心了。」
然後他被保鏢擋在了房門前。
謝觀:「……」
他忍無可忍地回頭:「霍先……」
半截話音戛然消失在嗓子眼裡。
霍明鈞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為了與他對視微微低下頭,臉上表情依舊不明顯,瀲灧在燈光里的眼神卻透出一點莫名柔和的意味來。
謝觀彷彿第一次見到他,腦海里突然跳出個念頭:霍明鈞的面相原來一點都不冷峻,只是氣勢懾人,眉目舒展開時居然還挺好看。
何止是好看,簡直堪稱美貌。
「我是氣急了,所以沒忍住罵了你一頓,」他抬手在謝觀眼底輕輕一劃,帶出一道極細的水痕,「知道你委屈,但以後別再做這種讓人擔心的事了。」
謝觀像是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他。
霍明鈞跟他發了一通火,這時冷靜下來,對上他通紅的眼眶,被憤怒壓倒的心疼冒出個頭,立刻迎風而長。他把謝觀拉回客廳沙發旁,一根一根掰開緊攥的手指,一摸掌心裡全是冷汗,指尖冰涼,不由得有點後悔:「過來,先坐下。」
謝觀猛地醒過神,忙道:「等等……」
霍明鈞把他按坐沙發上,妥協般地嘆了口氣:「剛才有些話說得太重了,需要我給你道歉么?」
「不、不用,」謝觀趕緊搖頭,「沒事。」
「那別哭了,好不好?」
「嗯?」謝觀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盈在眼底的淚水順著眼角倏然滑落,他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背過身去擦。
霍明鈞眼裡閃過一絲笑意,回手扯了兩張紙巾給他擦眼淚:「好了,這事翻篇兒,以後不提了。」
謝觀剛想說話,外面傳來篤篤的敲門聲。霍明鈞示意他稍等,少頃,保鏢將一輛酒店小型餐車推進客廳。
霍明鈞塞給他一杯熱牛奶,讓他捧著暖手:「今晚先在這裡住,過兩天跟我一起回去。不許再去那些亂七八糟的劇組。」
「……嗯。」
保鏢把餐車停好後退出套房。謝觀做夢一樣,眼睜睜地看著霍家現任當家人親自動手,把七八個餐碟在茶几上擺開,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麼要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