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變化
「那麼我們上去吧。」打定注意后,馬芬強壓下心中的不安,笑眯眯地邀請可可上去參觀。
「要從這裡……一~直爬上去?」
可可仰頭,黑黢黢的訓導塔台階像一隻風乾了的黑龍矗立面前,彷彿有兩到三個原來的自己那麼高。
低頭看看自己細小的手和腿,可可有些猶豫。
「這個,看著好高呀,沒有傳送嗎?」她明明記得人類是一種比大惡魔更懶更喜歡發明各種方法偷懶的種族。
「是這樣的,」馬芬彷彿一臉認真,「以前確實每層都有傳送。但是自從上一代魔武雙修的大賢者伊澤瑞爾遠渡東大陸回來以後,學習到了一種考驗學員意志的辦法——在入學的時候攀爬高山或高塔,不允許使用任何花哨的技術,完全依靠自己本身。據說這種苦行一般的攀爬能篩選出體力合格、意志堅定的學生,並且在攀爬的過程當中能夠錘鍊學生信仰,幫助集中精神,以便在未來的修行中更好地與魔網溝通。」
「……必須那麼累嗎?」可可看起來更為難了。
馬芬心裡一陣冷笑,為自己的機智默默豎起了大拇指。其實現在根本不是入學季,一切可以特殊化處理。但是難得有這麼一個又能拖延時間,又能教育這魔物的辦法,何樂而不為?
他努力抿住自己上揚的嘴角,力圖讓自己看起來更認真嚴肅一些:「每個學生都要經歷這一切,如果你想正式進入學院,得到所有人承認的話。」鬼才會知道她經歷了什麼。
「你也爬過嗎?」
「是的。」馬芬一臉沉痛,這次並非完全是裝的,「但是不要害怕,我會在上面等著你,約好了。」
他特地強調了最後幾個詞。
「但是……」
「怎麼了?再這樣遲疑不決的話,可是沒法在這個殘酷的『狩獵區』生存下去。」
為了正義的事業,馬芬已經能將「欺詐」運用得無比熟練——在充分掌握可可的用詞習慣的基礎上。
「那個,」可可招手,示意馬芬湊近一些,「我之前……不是吃了一點你嗎?」
馬芬身體一僵。
這個意思是……
「如果按照這個提醒和消耗來計算……用不了多久火之高興就會醒過來了。我怕我怕會露出原來的樣子。這樣就不是偽裝了呀。」可可一臉為難。
——這樣正好可以吸引導師們過來。對,他怎麼沒想到?
馬芬不由精神一振。
然而可可繼續說了下去:「所以為了能繼續偽裝下去,為了以後長久的狩獵,只能把你吃掉了,這樣爬這個塔應該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好可惜啊,可可像,虧他剛才覺得馬芬是一個非常好的人類,想把它作為吉祥物圈養起來。
「雖然你很美味,但是脂肪含量還是低了點,熱量不太夠。」
「之前的約定就是你把我帶到這裡,所以也算完成了吧,謝謝你。」
「我會記得你的。」
——完了個蛋。
馬芬終於發現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
少女抓著他的手臂,凝視著他的眼眸滿是認真與歉意。
馬芬想要抽手,卻發現已經完全動不了了。不,不僅如此,他的身體正違背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被少女牽引著拖入漆黑的塔樓底下,然後「咚」地一聲,被按在了冰涼潮濕的牆壁上。
少女的臉蛋緩緩湊近。
「等……等等!」馬芬拼勁全力低呼。
「恩?」這一次,可可及時停住了下口的動作。
「我……我有辦法使用傳送陣。」
「這樣啊。」可可有些遺憾又有些開心地放開了馬芬,「看樣子還是有辦法的啊?」
「剛……剛才一時間沒有想起來。」
可恨!為什麼又變成了這樣!他被魔物折磨了這麼久,一點小小的愉悅都不能給嗎?不能嗎?
就這樣,瀕臨崩潰的未來神之代言人,終於老老實實地把少女帶到了頂樓。
訓導塔的頂樓一個巨大的圓形的房間,通往房間的正門和墨菲斯的陳腐木門完全不一樣。門上的左半扇是整塊的黑曜石,右半扇則是同幅的紫水晶,邊縫鑲著銀絲百合,頂上嵌著巨人頭顱大小的金雕葵花,有承托有亮點,顯示著主人極為貼近廣大俗人的品位。
馬芬並沒有真正接觸過裡面的導師,只知道那對雙子導師的占卜課和他們的奧術法術課程都十分出名——總之十分強大就對了。
馬芬深吸一口氣,想要組織語言。
咔噠。
卻不料門已自動打開。
——居然已經知道了?哦,他們的心靈視界……
馬芬微微有些驚訝,但很快釋然,並感到信心十足。
如果兩位導師都知道的話,那麼或許就不需要他太費勁了呢……
「哎呀,來了。」細細的男孩子聲音。
「來了,哎呀。」同樣纖細的女孩子聲音。
穿過門口的輕紗進去,整個屋子被分割為兩個世界,一側布著深紫色天鵝絨簾幕,墜著沉甸甸的紫水晶,另一側則是飛揚的輕紗,輕盈的像是白日的夢境。
可可有些好奇地朝著簾幕後面隱隱約約的影子望去,仔細分辨著對方的氣味。從體型上來說,對面看起來似實在小了點,不足馬芬個頭的三分之一,怎麼看都不夠塞牙縫的樣子。從氣味上來說,他們聞起來並不像墨菲斯那樣帶著天然的香氣……不過這種程度的魔力……
可可偷偷伸出手,果然手臂上的汗毛、原來鱗片的地方,自然而然地立了起來——這是對高階生物特有的反應。
這意味著對方十分強大。
總結一下就是,對面應該是富有營養的食物,但是,如果從美味學的角度來看,他們顯然不符合自己的標準……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想法,馬芬忽然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
啊,糟糕。
可可心道自己大意了。
自己光顧著打量對面,但忘記了自己那種審視的目光,實在不像是初次見到別人的貴族小姐。
嗯,果然自己要學的還有很多。
帶著對馬芬的感激,可可慢慢低下了頭,就像是一個不習慣見人的貴族小姐那樣,用沉默掩飾自己的興趣索然。
「她怎麼了?」
「怎麼了她?」
「寧芙導師,利維坦導師。」馬芬頷首問候,「這個是……我妹妹。她看起來似乎不太好,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幫忙……」
「她看著沒問題。」
「她看著沒毛病。」
「可是……」
「我們不見人面的。」
「不見的。」
——可恨。
馬芬咬牙。
這麼明顯的暗示導師都看不出來嗎?
「我想她第二血統也是剛剛覺醒,可能有些不太適應……」
「啊史萊姆的血統。」
「啊你也是呢。」
——混蛋!不用你們提醒。
「那個……真的不需要再重新鑒定一下嗎?」真的不需要嗎?
「哎呀你是懷疑墨菲斯的技術嗎?」
「哎呀你居然敢懷疑墨菲斯的技術。」
「……」
「懷疑者會被綁在解剖台上喲。」
「他會把懷疑者綁在解剖台上喲。」
「不敢……」
他忍住委屈和想要怒吼的衝動。繞了一圈,果然只有使用最初也是最後的那張底牌了嗎?
「那你還有什麼事」
「到底還有什麼事?」
「是這樣的,我確實還有件事情想請問請教一下兩位導師。」其實這個問題剛才就想墨菲斯了,但顯然那個傢伙一點也不想回答他。
「哦是關於什麼?」
「你想問什麼呢!」
「愛情?學業?健康?」
「事業?家庭?運勢?」
「我想問的是,我的老師保爾德他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是不是馬芬的錯覺,帷幔里氣氛突然變得很凝重。
「哦,光明大祭司保爾德呀,他不在。」
「哦,光明神殿代表保爾德啊,他出去了。」但很快,雙子還是拋出了答案。
馬芬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去了……哪裡?」
「北方凍土有麻煩了。」
「光明神殿要去處理。」
「要……多久……才能回來?
「半年?那裡局勢很複雜。」
「一年?那裡情況很麻煩。」
啪。
希望像只在半空掙扎許久的肥皂泡泡,終於破裂了。
「你的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
「為什麼你看起來臉色這麼難看?」
「我……不,我只是有些思念導師了。」馬芬真的想哭了。
「這樣子啊,沒想到你對保爾德的感情已經深到這個程度了。」
「沒想到你對保爾德的感情已經深到這個程度了,原來如此。」
「有興趣占卜一下戀愛嘛?」
「有興趣占卜一下學業嘛?」
馬芬只覺得萬念俱灰,絲毫沒注意到雙子話語中的毛病。
現在還需要占卜嗎?不,不用占卜他都知道。
馬芬。
幸運兒。
未來神之代言人。
光明寵眷。
神術天才。
光明大祭司保爾德的得意弟子。
巴浦洛夫學院少女心中理想的對象。
前途一片黑暗。
……
馬芬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訓導塔的。等他回過神來時,發現天色已經昏暗下來,自己正帶著可可在學院亂逛,看位置,似乎離宿舍已經很近。
啊,不能回去,要先處理掉這個魔物。
放外面?不敢。帶回宿舍?不可能。
沒人告訴過他碰到這種級別的魔物、這種孤立無援的情況到底要怎麼做啊。從來沒有。
像是真的融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一般,身後的少女在夜幕下安安靜靜地跟著他,乖巧得像只碰巧接受了人類投喂的流浪貓。
被世界拋棄的人類,流浪貓,孤零零、冷冰冰的夜晚。
多麼適合喪家之犬一樣的他。
滿肚子的氣早已在反覆的折騰中消去大半,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無助和心灰意冷。在過去二十年中過得順風順水的少年,第一次感到了來自世界的隱隱惡意。
情況還能更糟么?不會更糟糕了吧?
少年仰頭,想要讓眼中的濕潤不要那麼快泛濫成災。
「你在看什麼呢?」身後少女突然問道,聲音輕得像是不仔細聽就會倏然消失。
「看……」他本想說星星,但是話到嘴邊,就覺得實在太蠢了。天空陰雲沉沉,怎麼看都不會是有星星的樣子。
「是看星星嗎?」她問。
回頭,他看到少女也仰著雪白的臉,十分專註的樣子。
「我也經常這樣。」少女像是想到了什麼,唇角微微翹起,「還在那裡的時候,喏,就是我們過來的地方,我經常看星星,有一顆就是祖母,就是靠那邊,最遠的那一顆。」
「……今天看不到吧?」
「恩,不過沒關係啊,我知道她就在那裡,一直。」
(只有在危機的時候,你的信仰才能像原石一樣被打磨的閃閃發亮。)
雖然看不見,但卻一直存在。就像什麼一樣呢?
馬芬怔怔地望著少女的側臉。
他想自己也許真的還不夠堅定,所以才會在這樣的時候,靠著魔物的提醒,才能記起當初的教導。
哪怕是自己一個人又怎麼樣呢?
傳奇中,從來不乏孤身一人與黑暗搏鬥的勇者。
雖然心裡還是害怕,還是擔憂,但是突然之間,好像有什麼不太一樣了。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沉靜了下來。
「走。」
「哎?還要去哪裡?」可可疑惑,剛才路上有幾道好聞的味道,但是比來比去還是馬芬最好聞,她就一直忍著沒有跑開。
而且就在剛剛一瞬間,她似乎感覺到了馬芬氣息有點變化。怎麼說,就像是在軟糖上面抹了一層淡淡的霜糖,有點冰冷,但是似乎更甜美了。
「給你安排住的地方。」
馬芬終於恢復了慣有的沉靜,臉上的微笑禮貌而不失疏離,就好像在他面前的不是一隻極為危險、隨時可能吞食他的魔物,而只是一個新來的學員,或者自遠方而來、不那麼熟悉的妹妹。
帶著墨菲斯給的證明和鑒定,馬芬很順利地就幫可可辦理了簡單的校園通行證,領到了宿舍的鑰匙。
「現在是學期中……其他人多的宿舍都滿了,所以只能是這一幢,嗯,稍微偏了些。」
枯樹橫斜,渡鴉亂飛,苔蘚滿地,一路鋪到外牆勉強還算完整的四層紅磚房下。說是「偏僻」都太過誇張。
「沒事,人越少越好。」可可表示滿意,只有這樣才方便狩獵。
「是嗎?我也這麼想的。」馬芬笑笑,「這裡以前是標本館,後來廢棄了。最近才收拾出來一些,開放給學生,但願意住的人很少。」
「啊,給我的房間嗎?看著很大呢。」可可站在灰塵飛舞的大廳中感嘆。
「不,這個是以前的展廳。這邊。」
沿著大廳正面的台階一路上走,穿過長長的走廊,可可好奇地打量著兩側牆上的各色昆蟲植物標本,感嘆人類這種喜歡把吃的東西掛起來的習慣真是古怪。
「這裡。」馬芬在走廊盡頭的門前站定,揮手示意可可過去。
「啊。」
「以後你這樣……把通行證,就是這個魔石放在門把手的凹槽里,然後轉動,就可以了。」
「哦哦哦哦。」可可對人類技術的複雜表示驚嘆,「就是這裡嗎?
開門的瞬間,許久未用的水晶石燈亮起,在屋內灑下柔和的光。屋內的陳設很簡單,其中有一樣東西可可認得,那是一個五倍於她體型的大床,外面罩著雪白的織物,和馬芬身上的料子一樣,一看就特別柔軟蓬鬆。
「這裡的東西可真多。」可可感嘆,在她看來,人類居住的房子總是裝滿了和食物無關的東西。
她試探著滾上了那張床,這種柔軟溫暖的觸感,就像曾經祖母毛茸茸的爪子一樣。
「不過我喜歡……」她把自己埋在織物里。
「不過是最基本的傢具罷了。」
「哦……」可可開心地打了個滾,「咦,你要留下來嗎?」
不知何時,馬芬已經關上了門,卻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只是盯著可可不語。也許是光線的緣故,她覺得馬芬的皮膚看著似乎比之前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