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他是個壞人(6)
聽令的侍女渾身一滯,多少還是有些害怕,但比起一個可能是惡鬼的孩子,還是眼都不眨就會把她們打死的長公主更可怕。
她過去抱住那個孩子,入懷時冰涼得不像人,但接觸後分明有溫熱傳來。
這哪裡是惡鬼,分明就是活生生的人。
心中對那些個半夜來擾人的家屬更多了幾分不滿,侍女低頭就去看那孩子,看清他的臉后又是一怔,心下有些複雜難言。
唐竹猗看那侍女抱孩子的姿態僵硬得很,那孩子怕也不舒服,蒙著頭不動。
她猶豫了一瞬,還是伸出手去,「讓本宮來抱抱惡鬼,看這怨氣能否傳過來。」
侍女抱著孩子的手和前襟已經濕了大片,既怕這孩子弄濕了長公主的衣裳惹她不喜,又怕長公主遷怒於她,將她活活打死。
她手下一轉,將孩子放進長公主的懷裡時,順便露出了那張臉。
唐竹猗「噫」了聲,倒是想起來這孩子是誰了,臉上就帶了笑意,伸手戳了戳孩子的臉,「本宮讓你好好活著,你還就真的活著了?」
正是那個在坊市裡遇見,被她兜頭蒙了狐裘的漂亮男孩。
男孩一直沒有焦距的眼睛終於慢慢聚焦,看清了抱著他的唐竹猗。
他的眼神很沉默,像是深淵底下千百年來也不曾波動過一下的潭水,但也一如之前的透徹乾淨,沒有憎恨,也沒有哀怨。
男孩動了動,卻是往唐竹猗的懷裡扎去,要把自己埋起來。
深冬夜冷,縱是屋子裡在唐竹猗到來之前就點了四五個火盆,這樣一個濕乎乎的小冰塊拚命往她懷裡鑽也讓人難受。
唐竹猗把孩子扯出來,丟給剛才那個侍女,「把人帶去洗乾淨,換身衣服。」
她話說完就對上了那孩子慢慢沉下去的目光,在心底狠狠罵著自己不該心軟,嘴上卻又忍不住就這樣把人丟了,「洗乾淨送到本宮寢殿里來,讓他暖個腳。」
這孩子和她當年越像,她越不會隨意把人扔了,畢竟箇中滋味,心下分明。當年若不是她媽媽把她撿回去,她還不知在哪活著危害社會呢。
等侍女抱著那男孩走了,唐竹猗方才抬頭看向那家子人,「今夜之事,本宮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拿十兩銀子,就當你們將那孩子賣了,今夜之事守口如瓶;二,孩子留下,你們因著擾了本宮安寢,去鎬城令那裡備個案,該如何讓他定奪。」
唐竹猗說完就由侍女扶著走了,只瞧見了她眼色的四福落後幾步,站到了那家人面前,「按著規矩,擾了長公主安寢的,丈責一百,打死為止。」
那家人被嚇得面無人色,一個個都「撲通撲通」地跪下了。
他們原本是想著討了長公主的好能得點好處,誰知會是這般境況。
四福居高臨下,說得很是貼心,「那你們便與咱家去簽字畫押,領了那得來的十兩銀子罷。只是之後在莫有人多了舌頭,求著咱家將他割個乾乾淨淨。」
他在宮中時間已久,最後那句話的音調陰森得讓人害怕。
那家人磕頭磕得厲害,哪裡還敢有不應聲的。
唐竹猗回了寢殿,慢條斯理地讓人更衣,腦海里卻在思索著另外的事。
那孩子救了便救了,她總歸不會賴這個賬,只是養孩子卻不是個小問題,按長公主的脾性,喜愛時捧在手掌心裡,不要時連撿起來扔了也嫌棄髒了手。
這孩子絕對不能養在她身邊。
這個念頭剛轉完,出來時就看見那孩子穿了身寬大的褻衣,坐在她床上。
周圍的侍女都避了開去,寢殿中的燭火半明半暗,活像是她在長公主府里揮手說自己要和哪位男寵安寢了般。
而事實的確是。
在看清著孩子的臉后,所有人都明了長公主為何留下他。
唐竹猗嘆了口氣,也不解釋。
她上了床拉過被子,在那個孩子隨著她的動作乖乖躺下來時順手幫他掖了下肩上的被子,免得冷氣透進去。
動作完發現那孩子正傻傻地看著她,手一伸就遮住了他的眼睛。
長長的睫毛在她手上快速刮擦,能感覺到這孩子有多不安穩。
竹猗鬆開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著,一下下帶著安撫的動作,放柔了音量,「睡吧,睡了就沒關係了,等明天早上,我就給你找個爹娘……」
她說著話已經有些發困,就慢慢閉上了眼睛,感覺到那孩子在看著她。
「我以為,我娘想我活過來,」孩子的說話聲很慢,像是沉默了太久,不知道該如何說,「她一直一直在哭,哭得好大聲,我不想她哭,就不想睡過去了,但是為什麼我醒過來,她又不高興了?」
唐竹猗睜開了眼睛,安靜地看著那個孩子。
她以前也這麼想過,明明她爺爺奶奶都是那般疼愛她的,可為什麼爸媽出了車禍,唯獨她一個活下來,他們就將她恨成了那樣呢?她那時也才五六歲,很多事情才懵懂,卻要用那樣惡毒的語言來折磨她。
當年她問出這句話時,滿眼都是仇恨和委屈,而眼前的這個孩子,眼神中還是什麼都沒有,只被燭火倒映著她。
她不想在那眼眸上加上任何情緒,只低頭過去,親了下那孩子的眼皮。
「你若是不開心,便把它忘了。」
次日一早,唐竹猗就讓人收拾了東西回了長公主府。
她暌別已久,初初回來就被瑣事纏繞,忙碌了一個上午,發了火處置了幾個不務正業來投機取巧的,午膳時才想起了被忘到腦後的男孩。
原想叫人把他帶過來一起用飯,但宮中又匆匆來了人,說是陛下發了脾氣不肯用飯,問她如何處理。
得,這裡還有個正經要她養的小屁孩。
唐竹猗匆匆讓人給她更衣,想了想還是吩咐侍女,讓在長公主府的奴僕中找個忠厚和睦些的夫妻,把那小男孩帶過去養著。
她進了宮,小皇帝已經極其欺軟怕硬地吃完了一碗飯,還朝她討好地笑,膩在她懷裡撒嬌,求著長姐陪他習字。
唐竹猗想了想,讓人到長公主府去把駙馬召了進來,由他應付著小皇帝那老學究一般的刨根究底,自個躲到了一邊,發著呆就打起了瞌睡。
宮裡擺了晚宴慶賀長公主歸來,觥籌交錯好不歡快。
侍人站在門口,看見小皇帝一左一右地牽著長公主和駙馬,畫面好看得像是一家人。他嘴上一磕巴,差點就沒喊出聲來,回過神后,那墜在最後的「駙馬」就喊得格外地高昂,愣生生在殿里迴旋著繞了幾圈。
擺宴的太清殿里一片寂靜,所有聲音都被蒙到了鼓裡。
有幾個消息靈通些,知道一頂小轎被送到長公主府的是誰的,忍不住就用餘光去看上首的韋相,而那些個老忠臣,眼裡激動地含了滿眶的熱淚。
幼帝孱弱,長姐監國是他們早認了的,如今荒唐的長公主都回到了正軌上,他們激動得熱淚盈眶都是輕的。
唐竹猗一入殿就感覺到了四面八方的視線,她轉頭將那幾個最顯眼地瞪回去,落座在自個的座位上自斟自酌,完全沒在意崔子袁站在她身後,無處落座。
宮宴上已經快三年沒有崔駙馬的位置了。
崔子緒將將要起身就被坐在他上首的崔家家主瞪了回去。
宰相看了眼站在長公主身後的駙馬爺,端了酒盞和同僚們暢飲。
最後還是和姐夫待了一個下午的小皇帝看不過去,連聲叫醒了正沉迷在酒香中的長姐,眨著大眼睛朝她身後示意。
若不是下午和這位姐夫相處,發現他頻頻轉頭去看靠在桌上,睡得頭一點一點的長姐,他根本不會冒著他長姐翻臉的危險,多管這件事。
唐竹猗放了酒盞,眉頭皺起,一副不想搭理但又要給小皇帝面子的模樣,招招手吩咐侍人,「給駙馬爺找個位置坐著,不行就在本宮身後置個小案。」
崔子袁落座,朝阿弟和父親點頭示意無事,轉回頭來就看見坐得離御階最近的韋相,後者朝他舉了舉杯,手腕一翻就將樽中的清酒倒在了地上。
這是用以祭祀亡靈的舉措。
眾目睽睽,只有前面專心看著演奏琴箏的樂師們的長公主沒發現。
崔子袁沒有反應。
崔家勢弱,自然不能和宰相抗衡,而原本他能儀仗的那人,從一至終都未曾回過頭來,看他一眼。
慶宴之後,長公主又在宮中宿了半月。
這次雖駙馬也得以留宿宮中,但誰都知道,那位進入了長公主寢殿的,並非是這位駙馬爺,而是宴上那位彈琴的樂師,喚作岳橈沉的。
半月之後,長公主似是膩了這位岳橈沉,將他打發到了吏部當個小典薄。
就在眾人都在等著長公主接而會寵幸誰時,唐竹猗帶了一隊禁衛軍,直接砸了兵部尚書府上的大門,將他的庶出長子拖到府門口,當著一眾人的面,扒光了外衣,只著褻衣打得鮮血淋漓,大聲哭嚎不休。
府外喧囂不止,府內正房的大堂中卻噤若寒蟬。
唐竹猗面前已經砸了一堆的茶盞碎片,可她的怒氣仍舊未曾平復,來回踱步間,看見一個打扮得楚楚可憐的婦人頻頻朝府外看去,劈手端了桌上的一疊棗泥糕,連點心帶盤,砸到了那婦人臉上。
「如何,你家養的好狗敢在街上來咬本宮,本宮連打都打不得了?」
她像是氣笑了,奪了站在一旁的禁衛腰間佩著的刀,劈手過去就將那婦人的鬢髮削了一半,落下來就似個瘋婆子。
「那狗東西連本宮都敢調戲,若父皇在,滅你滿門都是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