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他是個壞人(19)
他必經的轉角離那門只有三四步,正好從那邊捲來一陣風,讓他聞見了一陣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他熟悉得很,但更熟悉的,是夾在那其中的那陣味道。
是他翻遍了整個芸瑤城都沒有找到,是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的那個味道。
是殿下!是殿下獨有的香味。
常宋槿猛然轉身,差點撞到跟在他身後的邱副官,不等邱副官反應,他用力將人推開,三兩步就邁上了那台階。
他撲進慧貞堂,循著那個味道,整個人抱住了竹猗。
那精瘦婆子的藤條收勢不住,直直就抽在了常宋槿的背上。
婆子早些是在農家做活的,手上的勁道大得很,含著二姨太的怒氣抽下去更是絲毫未曾留力。
此時連常宋槿身上的軍裝都被她手裡帶著倒刺的藤條抽出了一條血痕,嚇得她立即後退了兩步,手軟腳軟地跌坐在地。
宋槿活了幾世,大大小小的傷受了無數,從沒覺得穿心透骨的傷有背上這一道的傷這般疼。
這般疼的傷,她們居然敢在殿下身上打了十幾道!
他半抱著竹猗,小心扶住她的肩避開傷處,回首就掏了槍,往那個下手的婆子膝蓋上開了兩槍,血肉模糊的兩個窟窿,疼得那婆子嗷嗷直叫。
堂上的姨太太們早在他進來之時便住了嘴,看見他幫著擋了一藤條,反手就給了那婆子兩槍子,個個都嚇得目瞪口呆。
大少,他向來是不管大帥的內宅之事的。
站在門口的邱副官也驚得目瞪口呆,只看見大少小心翼翼地將地上的十七姨太抱了起來,一手托在她腰下,一手卻扶在她肩上,將人小心地護在懷裡。
匆匆走過他旁邊時只扔了一句,「帶兵守住這裡,哪個要出去就殺了她。」
竹猗挨了那麼多下,疼得有些發暈,睜了眼聚焦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人。
常宋槿長得和常建擎還是有四五分相像的,繼承了常建擎眉目間那鼻高眼闊的硬朗,卻比他還有更內斂深邃上許多。
「大帥,」竹猗伸手在背後摸了兩下,摸了整手的血,顫抖著摸到了宋槿臉上,「無憂好疼,」她哽咽了一聲,眼淚滾滾而下,「無憂真的好疼。」
她剛才故意未曾麻痹痛覺,如今更是疼得臉都發白了。
左右這頓打都逃不了,發揮得好了,還能從常建擎哪裡多得幾分憐惜,免得日後時時糾纏在這內宅之中。
竹猗將頭靠了過去,完全將人認成常建擎的模樣,一聲聲叫著大帥。
「吧嗒」的落淚聲接連響了好幾聲,沾濕了她和宋槿相觸的頸側。
宋槿用力地閉了閉眼,心臟簡直要被擰成抹布,疼得他哽咽,他恨裡面那些敢傷了她的人,更恨自己明明早就該認出她,免得她受了這麼重的傷。
「對不起,」他恨不得幫她疼了,「對不起。」
無憂館中忙了小半日,才將十七姨太背上的傷處理妥當又讓她安穩睡下。
宋槿一直黑著的臉也和緩了些,吩咐了侍候的人照顧好,大步朝慧貞堂走。
只是他一進慧貞堂,就看見了堂上坐著的常建擎。
常建擎偏了眼他,倒也沒有立即露出惱怒之色,「阿槿這次倒是難得關心你姨娘們,回來的時機,居然比我還湊巧些。」
他這話里意思,已經是懷疑他們兩人有了私情。
這就是他所謂的最寵愛的兒子。
宋槿斂了臉上的鄙夷之色,站得筆直。
「我在外面看那背影,以為裡面跪的是娘,一時氣急了才會不管不顧。何況那是父親納的姨娘,不該平白無故的,說了兩句話就挨婆子的毒打。」
「更難為她被打得神智都不清了,還一聲聲叫著父帥。」
常建擎聽著他說話,眼神就剜向了坐在上首的二姨娘。
「你說無憂挨打,是因為她屢次對慧貞出言不遜,而且拒不認錯,你氣急了才失了風度,怎麼現在阿槿說的又兩樣了?」
二姨娘「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
這事由是四姨太提的,那些大少和十七姨太間不清不白的話也是四姨太說的,她不過是在大帥看來時點了下頭,沒想大帥卻越過四姨娘怪罪於她。
只她在內宅中呆久了,對大帥也最是了解不過,立刻就反應過來。
「許是十七姨太也沒意識到自己話里的不對,我受了大夫人臨終之託管理內宅,平時也是戰戰兢兢,又見不得別人說大夫人一句不好,氣急下就失了分寸。」
她說著就伏在地上,全然順從的姿態,「還請大帥責罰。」
常建擎號稱對原配念念不忘,如今都未曾娶填房,平日里也是對和原配有關的東西心軟三四分的,且他習慣了發號施令,最喜歡的便是旁人完全順服的模樣。
二姨太跟他最久,寥寥幾句話與動作間就抓住了他的喜好。
常建擎鬆了眉頭。
他本就不願意處理這些內宅瑣事,如今事主認錯,在他看來便已翻篇了,握著扶手就要站起身。
宋槿卻想到竹猗那滿身的傷,往前一步就要攔住他的動作。
而比他們的動作更快的,是快速逼近的喧嘩聲。
竹猗從堂外跑了進來,一頭青絲散亂,原本氣色極好的鵝蛋臉全無血色,素白的衣襟上更是因著她一路的跑動而又沾上了新滲出來的血跡。
她撲進堂里,只看著常建擎,跪在他面前挺直了脊背。
「求大帥一紙休書將我休了。」
她乾乾脆脆地說了這句話,絲毫不顧旁人的臉色有多精彩,只盯著常建擎看。
「無憂不才,家中清貧,無人仗勢,也並非從小便金尊玉貴養著,少了些盛氣凌人之感。但我父親只得了我一個,自出生便未讓我受過委屈,挨過毒打。」
她說著話時,眼裡已含了大包大包的淚,雖她極力不讓自己落淚,但眼淚滾滾而下,眨眼間就沾濕了她蒼白的臉。
「無憂給大帥當妾,是因為大帥要讓無憂當妾,並不是自甘墮落,為人輕賤。」
被地圖炮攻擊了的八姨太一拍桌案就站起來,指著竹猗的鼻頭開罵,「我今日是真真見了什麼叫做當了婊.子還立牌坊,你這都當妾了,還在這嫌妾輕賤?!」
八姨太一連氣罵下來,轉頭對上大帥和大少的視線,立即就縮了頭。
「大帥這是不肯答應無憂了。」
竹猗卻未被常建擎黑沉的臉色嚇到,她眼睛一眨,眨落了串串眼淚,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緩緩地啟唇笑了下,說不出的無奈和悲涼。
「那我認命,」她說得很輕很慢,「我不能活得乾淨,我就死了乾淨。」
話音剛落,她就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直直地就扎向自己的心窩。
宋槿第一個就要撲過去,但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後的邱副官卻死活拉住了他,就怕他再來方才抱人的那一出,壓低了聲音小聲地勸。
「大少,那是大帥的姨太,她不能和你有牽扯,你會害死她的。」
宋槿突然就想到了當時芫荽姑姑站在他院子里,微微哽咽地說出的那句話。
殿下臨終前,唯願您,福壽綿長,一生無憂。
她願他活得長久,一生無憂,他卻逆了她的意,早早地就跟著她而去,當時求的不過是下一世護著她,可千辛萬苦地等到了,卻還是護不了她。
宋槿握緊了拳頭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常建擎打開那把已經扎破了她心口皮膚的刀,一彎腰將她抱起,摟在她背上的手臂卻正好掐住了她的傷口。
竹猗疼得悶哼了聲,將臉埋到了常建擎懷裡。
她說話的聲音又輕又飄,好似下一瞬就要消散在空氣中。
「我剛才,還以為是大帥來救我了,」竹猗抓在常建擎心口上的手漸漸收緊,恨不得變手為爪,給他捅個窟窿出來,「可惜一覺醒來,卻是黃粱夢。」
她鬆了手,「大帥不信我,我便不解釋了,只大少無辜,大帥不該遷怒他。」
常建擎往外走的腳步一頓。
他剛才會衝過去奪了刀,就是因著竹猗剛才視死如歸的那個眼神,和慧貞寧願自盡也不願讓他被人威脅時的眼神像了七成。
而現在,這句話,在當年他新納的三姨太落了胎時,慧貞也在他面前說過。
他當年心裡自是有四五分偏心新得寵的三姨太的,聽見這句話只敷衍了事,雖沒有真覺得是長子受了慧貞的指示故意推了三姨太一把,但也疏遠了他們母子。
可後來查出來,三姨太那胎是自己落的,因為懷的壓根不是他的孩子。
而說出這句話的,和他最親近的嫡妻,在三月後就因他而死。
往事一幕幕輪迴,常建擎熬紅了眼。
他轉頭陰騖地盯向二姨太和四姨太,覺著這些個人當真可惡,居然連慧貞給他留下的兒子都容不得,想方設法讓他們父子疏遠。
「著人將二姨太和四姨太換個院子,以後沒事就別出門嚼舌了。」
二姨太聞聲驟然抬頭,卻看見被大帥抱著的十七姨太正安靜地看著她,緩緩地露出了一絲溫婉的笑。
她驟然間就要暴起,卻被常建擎的親兵死死壓住,嘴裡塞了惡臭的汗巾子。
常建擎出了門,讓人將竹猗送回無憂館,轉頭就看見長子跟出門來。
「阿槿,」他上前在宋槿的肩上拍了兩下,「旁人說的那些話,你別放在心上,這大帥府遲早是留給你的,有人惹了你不快,你像今日這般處理就行。」
「不用了,」宋槿轉頭不去看那被攙扶走的人,「今日不過是覺得背影像,就鬧出了這些事端,我日後自會遠著。」
他話是這般說,眼角卻還是朝那邊看了眼。
那眼常建擎看得分明,沒有男女間的情愛,倒有純粹真摯的仰慕和敬愛。
於是隔日常建擎去無憂館用飯時,就讓人也叫了宋槿過去。
他在桌邊坐著,看自己的十七姨太和兒子,一個守禮地沒有多抬下眼帘,另一個滿臉緊張和莊重,像是頭次拜見丈母娘。
心下覺得好笑的同時,那點子懷疑也散了五六分。
長子和他都覺得這十七姨太像極了慧貞,此時三人用飯,就有些像一家團聚。
常建擎心下一陣感動,拿著筷子親自給兩人夾了個菜,「無憂你既是我的十七姨太,便也是阿槿的十七姨娘,以後讓阿槿叫你一聲十七姨,就當是一家人了。」
竹猗低聲應了,到底沒抬眼看宋槿。
而宋槿卻在看她,看見她看似面無表情地將那肉塞進了嘴裡,剛囫圇吞下去就低頭喝湯,顯然是對那肉的味道忍受不了。
常建擎剛才給她夾的菜是蒜蓉炒肉,那肉片上沾了不少蒜蓉。
殿下平時對這道菜也是偏愛得很,只她每每吃時,那蒜蓉是一丁半點都不肯入口的,就嫌棄吃完了在嘴裡的味道大得厲害。
宋槿低了頭,也夾了塊滿是蒜蓉的肉塞進嘴裡。
然後就看見剛才還不肯多看他一眼的殿下詫異地抬起了頭,滿眼都是震驚。等發現他居然還是細細咀嚼時,那震驚里就多了幾分驚嘆。
三世過去,身邊的人事來來往往,所求卻不可得。
他原本以為,這樣顛沛流離的一世再來一次,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卻沒想到,這是老天看他可憐,給他的補償。
宋槿朝她笑,心裡開心得簡直要開出一朵繁複的牡丹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