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攝政長公主(3)
?宰相府果然沒有辜負它選址時的良苦用心,一路過去,所見之景儘是雅緻簡樸,數九寒天,連朵盛放的鮮花都無。
唐竹猗現下披著的是火紅色的大麾,走在積雪都未清掃,只有中間一條羊腸小道乾淨如新,周圍不是青就是白的庭院之中,耀眼得很。
她眼下的職位相當於大半個帝王,因而由宰相出面親迎,恰到好處地隨著她目光所向,介紹著這院子里的景緻。
「這是府中淮安堂,是老臣閑暇時觀書會客之所。」
宰相坦坦蕩蕩,彷彿一國之相的書房只是個尋常的小書舍,「殿下可否一觀?」
唐竹猗只用眼角往那裡撩了撩,她嘴角帶著的笑在進門后逐漸消退,在此時已是一番不耐模樣,「韋相明知本宮不愛詩畫,大費周章請本宮就是來看這些?」
她皺眉去看那些底部發黑的雪堆,滿是厭惡,「堂堂宰輔,迎客卻這般不周。」
這話一出口,周圍跟著的幾個臣屬都立即低了頭。
韋相臉側的肌肉跳動了幾下,似是沒想到她居然會直接這般不給面子,咬了后槽牙才忍住沒變了臉色,只拱了拱手,「老臣清廉多年,竟是習慣了,府中下人不多,今日怕都忙著腳不沾地,還望殿下見諒。」
這話說得,漂漂亮亮地就把自己摘了出去,還給她扣了個仗勢欺人的帽子。
唐竹猗立即就站住了腳,偏頭去看他,連帶著後面整個龐大的隊伍都停了下來,「相府中僕從不夠,本宮卻是向來帶夠人手的。既然相府無能為力,那就讓本宮的人清道,免得髒了本宮的腳。」
她話音落下,呼啦啦的一群僕從就湧上前,有條不紊地忙活開來,立時就清出了三五步。
身後幾個侍女上前,擺出桌椅帷帳,鋪了厚墊又砌上熱茶,恭恭敬敬地扶著她坐下。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小道上一坐數立,高下分明。
唐竹猗端坐著抿了口茶,餘光看見韋相的臉色青白了一瞬后就漸漸和緩下來。
他要說自己有多廉潔,她就拿帝王家的富貴打他的臉,反正頂著個飛揚跋扈的名頭,不用白不用,正好先拿來給個下馬威。
只是這個下馬威也不能過重,因而道路清開,唐竹猗就順勢起身,轉頭看臉色已然平復下來的韋相,「宰輔不帶路?」
韋相能從位於世家微末之位的韋家長子到今日一人之下的宰輔,心中的謀略成算自是不少,此時已如進門時一般,滿臉皆是笑意,「殿下請。」
宰相這宴會,將壓軸菜放到了最後。
只是等到那兩位「表公子」奏琴作畫,舞劍對打,得了滿堂的喝彩時,唐竹猗還是歪在榻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著奶漬櫻桃,看著絲毫不感興趣。
往長公主府送男寵,總是不如往後宮送嬪妃那般光明正大,畢竟禮教壓制著,若不是長公主開口,擔了這個「驕奢淫逸」的罪名,他們就不好自己撕破了讀書人的臉面,將此間密事置於表面。
韋相看了眼堂下那兩人,他花費了三四年培養,處處迎合這位的口味,連容貌都是長公主偏愛的精緻文弱,按理不該置於這般場面。
正要開口,唐竹猗就坐直了身子,指了下堂下的人。
「諸位皆言這二位公子才藝精湛,本宮卻覺得還不如省之十分之一。」
韋省之,宰相府嫡出的二公子,鎬城的「三檀」之一。
唐竹猗的話完全將堂中的所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宰相夫人的臉色立即煞白,手一抖,就打翻了手裡的酒盞,不敢去看長公主,只能看向自家老爺。
韋省之少年起便見不慣親生父親的手段,與家中頻頻爭吵,關係極差。
但再差也是她親生的孩子,宰相府的嫡出二公子。
韋相放了手裡的酒盞,朝唐竹猗拱了拱手,「長公主的駙馬猶在。」
他這話沒說錯,淳于晞的駙馬是先帝定下的,也算是但是少年中的翹楚,更是聲名赫赫的世家之首,崔家的嫡長子,文武兼備。
但成親四年,除了起初一年半如膠似漆,之後便是長達一月的爭吵,長公主怒而回宮長住,在先帝默許下豢養男寵,生生將駙馬氣得躺在床上,多年靠葯吊命。
駙馬雖早已形同虛設,但他畢竟占著長公主正夫的名分,雖纏綿病榻多年,卻也使得之後的男寵無論如何得長公主歡心,都只能為豢養的男寵,無名無分。
宰相的嫡次子,萬萬不可這般無名無分。
而宰相這句話,暗藏的意思便是長公主若是休夫,他的嫡次子便會尚主。
不過唐竹猗不願意。
長公主的丈夫自始至終只有崔子袁一人,就算她弄出個無傷大雅的繼夫,回去后也得寫上了一厘米厚的報告。
除非韋省之長得有她剛才見到的那個小男孩長大后的模樣。
她端起酒盞,輕輕抿了口,語調難得認真,「本宮的駙馬,只有一人。」
這話說畢,她似是覺得再呆著也無益,扔了酒盞起身,帶著身後呼啦啦的公主儀仗,徑自回了長公主府。
她回去,只是因為小皇帝這兩日粘她粘得實在太緊,想在宮外躲躲風頭,順便方便到城外看看流民的情況,思索應對之策。
而她這幾日遣散大部分男寵鬧出的風波,再加她在宰相府的那句話,之後又難得住回長公主府……種種舉措,讓多數人都默認了一件事。
崔駙馬,馬上要復寵了。
包括崔駙馬所在的崔家。
於是,第三日唐竹猗從城外回來,就見到了等在她院門前的駙馬。
一對眼,唐竹猗愣是沒認出來那個好似男版林妹妹的美男是誰,她正大光明地看了一眼之後,本著美人看多了會犯罪的原則,矜持地收回了視線,繼續往自己的院子走,眼看著就要和病美男擦肩而過。
崔子袁一手握拳,擋在淺白色的薄唇前咳了兩聲,終於出聲喚人,「長公主。」
唐竹猗轉頭看向他,眉腳隨著她的疑惑微微挑起,襯著長公主那張姿容卓絕的臉,美得像是三月里艷艷盛放的桃花。
跟在她身後的一眾侍女也像是才看見了府上的男主子,紛紛屈膝行禮,「參見駙馬。」
才認出人來的唐竹猗順坡下驢,開了金口,「駙馬找我何事?」
她沒開口讓崔子袁進門,但也沒有和之前他們完全鬧掰時,乾脆就叫人將他掃地出門,絲毫不顧及他和崔家的臉面。
崔子袁垂著的視線落在她的下頜,心中滋味難言。
他們也曾有過耳邊廝磨,蜜裡調油的日子,之後相看兩生厭,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而如今,卻更像是全然陌生的過客,稱一句尊號也這般的生疏。
他曾以為淳于晞恨慘了他,而他也恨慘了她。
但也不過如此。
思及昨日里父親和叔伯們站在他的病榻前的殷殷懇求,崔子袁躬身行禮,一揖到底,「臣到此處,是有求於長公主。」
沒得到任何回答,他也只能忍著臉上灼熱的羞恥,一字一句地說下去。
「殿下也知,崔家歷來人才濟濟,往來為君分憂,未敢落於人后,然因臣待殿下有所不周,崔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大受打擊。前日,臣同胞親弟竟是擔了上峰戶部侍郎督辦歲賦不力之責,被囚於詔獄之中。」
他起先說時還滿心羞恥,但說著說著就想到了親弟幼年時跟在他身後的種種趣事,想到他當年得知長公主豢養男寵,站在他病榻前說崔家交與他,不要兄長再為崔家蒙受屈辱,想到他被打壓時竭力露出來讓他寬心的笑顏。
崔子袁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如風霽月的嗓音也微微哽咽,「臣只有這一親弟,若是咎由自取也罷,但這不白之冤,還望長公主能明察秋毫。」
他纏綿病榻已久,雙膝跪在冰涼的雪地里,幾乎立即就感覺到了剜心挖骨般的疼痛,而身上的衣裳單薄,凍得他禁不住瑟瑟發抖。
五年前在鎬城外縱馬放歌,少年意氣風發,文武皆備得眾人賞識,出入皆得滿樓紅袖招的崔家嫡長子,誰會想到有朝一日會跪在雪地中,只為自己親弟求命。
世事弄人,所遇不淑。
「駙馬這是要本宮為了你,與宰相翻臉?」
唐竹猗站著沒動,戶部是宰相的嫡系也是死忠,就算她仗著皇權,也不該開門就那這處下手,冒著宰相隨時會翻臉的危險。
她用手撫了撫自個的衣袖,剛才回來時在馬車上換衣換得倉促,衣角都不甚平整,而且外面又開始飄飄搖搖地下雪,她穿著浸濕的繡鞋站著實在是有些難耐。
原本還想磨一磨崔家的耐性,現在看來也就先作罷了。
崔子袁跪了許久只等到她那一句,心下已是絕望苦澀萬分,是他和崔家妄想了,長公主這般驕傲的人,當年之事後,又哪裡還會回頭。
只是子緒畢竟是他唯一胞弟,他不能置之不理。
正要拼著當年的情分再求上一求,就突然看見一隻渾似美玉天工雕就的手伸到了他的眼下,抬起了他的下頜,正正對上那雙惑人至極的桃花美目。
像是狐妖在誘惑過路書生,唐竹猗刻意放柔了聲音。
「駙馬,你,亦或是崔家,求本宮這件事,可是有所償還?」
崔子袁一怔,好幾息后才理解她話中之意,再開口時更是難掩激越,「若是長公主能應下,臣與崔家,此後皆聽長公主所言行事。」
實際上,便是不出他阿弟之事,被繁朝幾任帝王接連打壓過的崔家,世家之首的讚譽不過是一層畫皮,加之他這位惹了攝政長公主的嫡長子,崔家在朝中最高官職不過從四品,早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
能再入長公主麾下,崔家自是求之不得。
唐竹猗鬆了手,朝身後的侍女看了眼,「雪大天寒,還不快把駙馬扶到本宮房中稍事休息。知會膳房,備一些駙馬可口的膳食來,晚膳本宮與駙馬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