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結局之章(終末)
兩年後,上海佘山,又到了繁星如水的夏夜。
葉武站在露台往下看,院落里栽植的白玫瑰在夜色里猶如霧靄,朦朧氤氳,綿延無盡。庭院前噴泉吐水,霓虹燈火,眾人往來如織,姜鄰和於伯正在忙著主持招待來客,由於今日是段嫣然和白晝的訂婚宴,名門貴胄咸集於此,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
葉武赤著腳,捧著手裡的花茶,慢悠悠地喝著,眼睛微微眯起,樓下有幾位後生長得頗為俊秀,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呢?
正摸著下巴,暗自遐想著如果是以前,自己應該會琢磨出多少種手段來勾搭幾個小青年,露台的大門卻忽然被人推開了。
葉武扭頭,在看到眼前那個男人的瞬間,就像大腦被清空,剛剛設計的勾搭美少年A計劃,B計劃,C計劃,都統統被揉成團,丟進了回收站。
「段少言,你怎麼來啦,不再去幫一幫白晝的忙?」
男人身長玉立,衣著妥貼得宜,比起下面賣弄風情的年輕小夥子,他顯得太過肅冷,甚至有些道士僧人的保守和清淡。
葉武目光在他身上掃描了一圈,果然,這人永遠是這樣,不管當季流行頹廢型風格,青春陽光型風格,還是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風格,這個人巋然不變,執著地走著他冷美人的路線。
衣扣永遠扣到最上面,連袖扣都不會松半顆。
葉武翻了個白眼,有必要麼?搞得好像他走在路上就會有人強/暴他似的……
段少言走到她面前,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抬起手,戳了戳她的額頭,又指了指她的腳。
「怎麼又不穿鞋?」
「怕熱。」
「會著涼。」
「大哥,現在是夏天!三伏天,我就算脫光了在這裡裸奔,也不可能會著涼吧?」
段少言冷冷望著她:「你不願意穿是吧?」
被這個男人鷹一般的目光盯著,葉武不由地倒退兩步:「你、你要幹什麼?」
段少言抿了抿嘴唇,手攬上她的後背,另一隻手則自她的腿彎處抄起,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葉武登時黑了臉,在他懷裡亂踹亂蹬:「放我下來!長得高了不起?力氣大了不起?」
段少言竟然「嗯」了一聲,不咸不淡,面無表情地說:「了不起。」
葉武:「……」
她有的時候真的很想再去找一找樂師兄,問問他老人家,在給段少言復生的時候,是不是不小心把他自己的無恥靈魂也植入了一些到段少言身體里,不然這人的臉皮怎麼會與年俱增?
再這樣下去,他的不要臉程度都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啦!
段少言把她放在卧室的躺椅上,自己則半跪在她面前,握住她冰涼的腳,揣在結實溫熱的胸口,一雙墨黑的眼眸緩緩抬起來,凝視著她的臉。
這人既是不說話,都是能讓人鼻腔血管爆裂的危險人物,葉武只覺得老臉一紅,心跳便失了控制,腳不輕不重地踹了踹:「放開,你好歹是一家之主,讓人看到了像什麼樣子。」
段少言卻沒有放手,墨軟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嘴角微微一絲淺笑:「怕什麼?又不是第一次被人撞見了。」
葉武:「……」
說的好像很有道理,萬事塵埃落定已經兩年了,段家的上上下下都或多或少見過一些讓他們瞎眼的場景。
僕人甲說:你們千萬記得廚房不能隨便亂去,我、我上次看到段先生在教武先生做菜,我的天,不就是切個蔥嗎?非得從後面抱著人家,手把著手切,嚇得我連瓜子都掉了。
僕人乙說,你這算什麼?你們知道後花園的那棵棗樹嗎?對,就是那棵兩百多年的大棗樹,上回結棗子的時候,我看到武先生想要摘棗子,卻又夠不著,結果是段先生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肩膀上摘著吃的,那畫面你們敢想?你們敢想?
僕人丙:哇——誰敢想?段先生這麼冷,脾氣這麼臭的人,竟然有人敢騎在他肩上,只為了摘棗子?
僕人丁:……你們看看平時武先生和段先生在一起就知道了,武先生要去游泳,段先生就負責給她抹防晒,武先生喜歡玫瑰,段先生過敏,卻還在是在家裡種了一堆,武先生想放風箏,段先生就在草坪上陪她放,對對對,就是他被風箏線絆到,摔了一跤的那次,哈哈哈哈哈。
眾人齊齊嘆道:都不知道這個家是姓葉還是姓段了。
葉武的腳已經被捂暖了,她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鐘,說道:「時間差不多了,去樓下看看?」
段少言道:「好。」
「哎,等一下。」
「嗯?」
葉武嫩蔥般的手指拉過他的領帶,替他鬆開了,重新再細細打好,邊打邊說:「你看你,領帶從來都打不好看,又不肯讓別人幫你,就打算這樣去見你姐姐和姐夫?」
段少言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側過臉,眼中卻有些笑意。
「好啦。」葉武仔細端詳了一下,很是滿意,「走吧。」
當年凌鋒莊園的一把大火,將白夜與他暗中培植的隱衛焚為荒骨,然而那火焰是葉武靈力失控時爆出的鳳凰,火焰之邪門,影響之惡劣,已經驚動了隱匿在茫茫凡世里的修真界。
樂夢辭後來修書告訴葉武,為了防止修真界暴露於世,重大事故管控局已經派工作人員去進行善後。
「光是修改當事人和目擊者的記憶,就出動了三百多名仙士,小師妹,雖然我已經將你體內仙氣全部封印,又讓刑事局的朋友網開一面,對你的抓捕工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自己也要記得低調些,別再惹出什麼亂子來了。」
葉武閱完書信后,信件就自行焚燒成了灰燼。
想來樂夢辭也並不希望信件留下,給不相干的人看到,徒增麻煩。
葉武雖然早在百年前就已經被驅逐出修真界,但孤月夜一門,都知道她當年替仙們做卧底,最後卻因為卧底證據被毀,無法自證清白,心中本就對這位師妹心存愧疚。
建國之後,聽說孤月夜不少仙士都進入了國家重組的機關部門,她的師兄樂夢辭也是其中之一,她雖然不知道這些所謂的機關部門是如何運行的,但能念在同門情誼,對她手下留情,於她而言自然是一件再好不過的事情。
當她與段少言回到上海時,凌鋒莊園一事,已經風平浪靜。
修真重大事故管理局重修了目擊者和當事人的記憶,尤其是對段嫣然、白薇薇、白家其餘人等的記憶進行了重點修改。
由於管理處不能讓白夜的親人對於死因進行深究,於是白家人便篤信是園內失火,一家人對兒子的死悲痛至極,這對於曾經想要武力□□,褫奪整個家族權力的白夜而言,不知是諷刺,還是寬慰。
對於白薇薇而言,她失去了得知二哥有意以武力奪取白家全權的所有印象,而被植入了在海南度假曬太陽的虛假記憶。
對於段嫣然,記憶的更迭則更為棘手,專案人員刪刪減減,才把她的記憶拼湊成一段不影響她生活的合理模樣。
她不記得關於蔣子夜的任何東西了,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受人蒙蔽,背叛了曾經最親密的葉師父。
對於她而言,她一直都在香港忙碌著自己那一點點小小的工作室,師父還是那個寵愛她的師父,弟弟也還是那個恭肅平和的弟弟,她心底縱使有那一些不滿與不甘,但自己卻都不曾發覺,也不曾受人煽風點火。
這對她而言,實是莫大的解脫。
段嫣然從小溫和綿軟,沒有太多主見,她受蔣子夜蒙蔽,迷失自我,做出這許多混賬事情,然而說到底,她之所以如此單純好欺,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葉武自幼對她保護過度,難辭其咎。
如今她什麼都不再記得,葉武自然也不忍心傷害於她,後來她與白晝多有接觸,兩人竟能破鏡重圓,到今天終於走到一起,也不知該算是怎樣曲折的緣分。
記憶唯一沒有被修改的人是段少言,不知道是不是樂辭夢在暗處幫助,管理局的人並沒有對他的記憶進行清修。
如今兩年都過去了。
訂婚宴上,觥籌交錯,多少往日熟人濟濟一堂,白家父母喜上眉梢,影帝林子勿攜了妻子和白玉粉嫩的孩子也應邀前來,白薇薇似乎又在和某一家的公子哥爭執,聲音又響又傲,嚷嚷著:「那你不行,你得多看看!」
段嫣然和白晝挨桌去碰酒,待到來了葉武跟前,段嫣然更是慎重長拜,酒杯恭恭敬敬地舉著:「葉師父。」
葉武笑嘻嘻的:「免禮啦,平身吧,嫣然總算是嫁了個好人家。」
她抬眼瞅著旁邊的白晝,頗為高大嚴肅的一個男人,比上一次在白家見到他的時候顯得更加穩重沉靜,眉眼間很有些嚴厲剛正的樣子,不是太愛說話,即便此刻微微笑著,看起來也頗有些威嚴。
「比你之前那個好多了。」
「哎?之前哪個?」段嫣然一愣,「我好像好久都沒有談戀愛了吧,有三兩年了呢……」
白晝瞥了她一眼,她臉因為害羞而悄悄漲紅了。
葉武笑了一會兒,偏過臉,目光像是遙遙地落到了某個他們都看不到的歲月里:「是啊,可不是有三兩年了么。」
與蔣子夜在一起的那些時光,就是她那再也記不得的三兩年。
葉武舉起酒杯,和白晝段嫣然依次碰了,一飲而盡:「白晝,我這徒弟性子純直,最容易受騙,以後你帶著她,要多教她一些好,少教——不對,是不能教她壞的東西,明白了么?」
白晝倒是不會什麼豪言壯語巧舌如簧,只點了點頭,乾乾淨淨地說了句:「放心。」
段嫣然在旁邊嘆氣道:「嘴這麼笨,會不會說些好聽的給葉師父聽啊,你笨死啦。」
葉武笑道:「嘴笨的好,嘴甜又聰明的我見識過了。可不想再見識第二次。」
段嫣然不知她是指蔣子夜,還道她說的是段少言,臉上露出了些想笑又不敢笑的微妙神色,葉武拍了拍他們二人的肩膀,說道:
「去別處敬酒吧,這裡人太多,師父我老人家年紀太了,怕吵鬧,出去透透氣。」
園中月明星稀,白玫瑰層層叢叢開的嬌艷,她明明頗為喜愛此花,但卻選了個離那些花朵最遠的竹亭,靠在亭柱邊,看著一輪玉盤照徹長夜。
身後有腳步聲漸漸挨近,踩在草坪上,沙沙作響。
葉武沒有回頭,只是笑著問:「怎麼你也出來了?」
段少言站到她身邊,和她並排並看著天空:「……陪你。」
葉武笑眯眯的:「這輩子還很長呢,我哪兒都不去了,天天跟你待在一起,你現在陪我陪不膩,只怕之後就要看到我就看著煩啦。」
段少言側過臉,浸潤著玫瑰清甜的夏風拂動著她的長發,他抬手,替她細細地捋好,目光卻是溫柔:「你老了的樣子我也看過,不膩。」
「那你怕不怕我哪天飛升成仙了,留你一個人在這裡呀?」
「……」
看到段少言眼眸中有一瞬黯淡,葉武忙道:「哎,哎,我騙你的,我可不修仙了,早就修厭倦了。」
見段少言仍是不吭聲,她又抓著他的手,補充道:「真的。」
葉武靠進他懷裡,抬手環住他的腰,說道:「段少言,我之前啊,做過很多混帳事,花心、跑路、欺負你、給你小鞋穿、不過我保證,以後我都不會再這麼做了。」
段少言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葉武抵著他的胸膛,聽著裡面血流涌動,心跳沉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慢慢地說道:「我喜歡你,最喜歡你,只喜歡你,雖然你脾氣怪人又固執,凶起來的時候連我都怕,但是……我想啊,我活了這麼久,見了這麼多人,只有你,是最好的。」
「誰都比不上你。」
「跟你在一起,神仙我都不做。」葉武笑得像只搖頭甩尾的狐狸,「何況我又做不了神仙,我跟你說,整個孤月夜,就我水平最差了,全門派吊車尾。」
段少言噗嗤笑了,因為聽著葉武的表白,耳根泛著些淺緋:「真的?」
「那可不能騙你。」
段少言低頭吻了吻她的發頂,有些好笑,又似是月下閑聊般,溫聲說道:「那你跟我再說說,你們那個修真界,到底是怎麼樣的?」
「我上次說到哪兒了?」
「說到你師父教你御劍術,你不肯學。」
「哦哦,我想起來了,我跟你說,那時候啊,是這麼一回事……」
月下的喃喃私語掩映於花叢之中,葉武哈哈地笑著,不時伴有段少言的「胡鬧」「荒唐」之類的評價。
「段少言,你信不信你之前也是我們那個世界的人?」葉武頗有些遐想地仰望著當空皓月,「不過樂師兄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他說應該是個修為頗高的前輩,不過我們那裡啊,修外高的人太多太多了,過去那麼多年,歿了的仙尊又不可勝數,我最不愛學仙史,現在想起來還有些後悔,如果當時仙史課都好好聽了,沒準還能猜出來你這脾氣相貌的,應該是哪位仙尊呢。」
段少言也笑了:「我么?我怎麼可能會是仙尊?」
「真的,我都和你說了兩年啦,你就是不信,你看你,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我覺得你應該是傳說中的錦書宗師,或者是瑤瑟仙尊,要麼是望舒真人,還有還有啊,讓我再想想還有哪位前輩是出了名的美人……」
段少言笑著問:「還有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么?」
「有啊,我跟你說,我們那邊有個柔利族,那兒的人都只有一條胳膊一隻腿……」
夏蟬鳴響,兩人的私語很快便聽不到了。
惟有長夜冰輪,細軟的銀輝流瀉於地,像是數層柔滑輕紗,自往事前塵處飄然滑落,披落於二人肩頭。
不遠處,白玫瑰如積雪覆壓滿枝,人間芳菲,正是最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