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對蘭
?第七十四章
一個當了一輩子決策者的人,其言行,該怎麼解讀?
凡事無非情理。趙老對聶錚的性向沒有過半個字的反對,甚至,知曉他和童延的事後,一直持支持態度。這是情。
可事實是,那一切被攤到趙老面前時,趙家還不需要被聶錚擔在身上。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就算趙老一反常態讓他跟童延分開,聶錚也不奇怪,畢竟,在一個顧及多方利益的上位者眼中,這就是他的短處,很可能對他外公來說,這個短處的存在就是不合理。
據聶錚這些天的了解,Fiona現在發展得不錯,比他想象得還不錯,在一家全球知名的IT公司,那家公司的CEO已出櫃。值得一提的是,從他這離開一年之後,Fiona在美國西海岸買了棟對自己來說價值不菲的房子。
見趙老不語,聶錚乾脆把話說得更直接,「Fiona最後一次跟您聯繫,是在什麼時候?」
趙老搭在毛毯上的手枯槁得讓人忍多看,經絡枯藤似的突起。
風燭殘年。聶錚強逼著自己沒把眼光轉開,這雙手曾經強而有力,牽著他從那個地獄似的家離開,曾經給他全部慈愛,也曾承托他整個未來。是,曾經牽著他走的人,現在已經是風燭殘年了。
可能是他們之間一向無需多言,趙老緩慢地點了下頭,「你知道了。你兩個舅舅都那樣,祁峰又還小,說我沒認真考慮過直接把你當成繼承人,你信嗎?」
聶錚腦子有些發漲,原來,從他大舅出事前,他外公就已經考慮過把趙家交給他。是的,他外公的確一直不贊成他把自己搞得過於孤單寡淡,但他跟男人在一起卻又是另一回事。
老人從來沒有這樣干涉過他。沉默片刻,聶錚問:「您有了意思,所以,讓她試探我?」
趙老目視前方,眼神逐漸放空,「Fiona還不止是試探,關鍵是,跟了你好幾年的人,因為你的性向離開,我以為你總會有些觸動,總會反省一下自己的行為是否得當,畢竟,你不是聽不得逆耳忠言的人,可你沒有,這次,你還是一意孤行。」
行,Fiona離開前說明辭職是因為不接受他的性向,原來是這個意思。
聶錚沉聲說:「我習慣自省,但更不怕面對自己,包括性向。」壓著心底的翻湧,問:「您有沒有讓她跟童延說什麼?」
趙老足夠坦白,「問題一直在你身上,我只讓她試探和提醒你,但不干涉她用什麼樣的手段。」
聶錚眼神一刻不離地盯著老人的眼睛,這雙眼睛,曾經陪伴他最單薄最孤苦的歲月。今天這一場談話,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沒有。可是,已經發生過、甚至可能正在發生著的事,他沒有逃避的道理。
饒是如此,聶錚再開口時也是字字艱難,「晏家祖孫。」
「晏老看好你,有說服你回來、並把千儀嫁給你的打算,最開始只是他自己的打算……」
這就是說,第一次找聶錚,是晏家人自發。
「千儀那孩子不錯,對聯姻的本質看得也足夠清楚,是個能用的人。你別以為我跟他們許諾了多少,晏老有靠聯姻找好處的期望,我只要不經意地在他們面前說,覺得你很好,覺得千儀跟你合適,點一點,剩下的事,他們自己自然會辦。這也是為了試探你。」
試探什麼?面對現實,聶錚有沒有退一步的打算,娶個女人當遮掩的打算。
晏家祖孫得了一個虛畫在空中的餅,幾年前不肯錯過機會,今天,則是不甘心沒抓住機會,由此,才有這前後兩次的鬧騰。聶錚明白了。
所有手段全是沖著他來的,沒有一樣是趙老親自出面,要不是那天他得知Fiona的所為,突然有所悟,趙老在他面前,還是那個通達的外公。
這樣小心對待他,他外公真可謂是用心良苦。
此時,趙老笑里儘是澀意,「要不是試探過你,我怎麼會繞過你選祁峰,怎麼會讓你幫他過度,明明你比他更好。姓不姓趙有什麼要緊。」
而聶錚甚至沒時間消化這些情緒,他目光緊緊鎖住老人,「所以,您的試探,三年前就結束了?」
趙老神色相當凄苦,「否則我能怎麼樣,你對自己認定的事總是固執。你跟那個孩子分開三年,還是走到一起,他對你就那麼重要?」
聶錚眼皮一跳,肅然道:「您說的對,是我固執,跟他沒關係,是我自己持身的問題。所以,我得要個保證,就算您還沒打消念頭,以後有任何事,直接對我來,別波及不該波及的人。您是在哪個場面呼風喚雨的人?童延只是個孩子。讓您失望是我不孝,但我也做不到愚孝。」
這話就可輕可重了,一旦童延出事,「不肯愚孝」的聶錚會做出什麼,誰也不敢保證。
趙老注視他片刻,愴然一笑,沉沉頷首,「好,我答應你,就算再起念頭,以後,也只對著你出手。」
良久,意味不明地沉吟道:「……沒錯,童延只是個孩子。」
趙老一貫守諾,但事關緊要,聶錚又怎麼會對一個口頭承諾放心。
從老宅出去時,老管家一直把他送到門口,臨別還不忘囑咐,「夜裡風大,路上要多加小心。」
車緩緩離開,透過一層玻璃,聶錚看著圍牆青瓦那一邊高大茂密的榕樹。牆內的宅子有他成年之前大半的回憶,宅子里的人,大都看著他長大。那一棵榕樹,樹蔭也曾蔽著他。
眼神收回來,聶錚大半張臉被籠在陰影里,薄唇之間抿出一條線,再看不出半點情緒。
片刻,他對坐在旁邊的男人說:「就從今晚開始,以後這院子里,誰進誰出,都幹了什麼,和誰聯繫,我都要知道。」
這晚回家,聶錚格外沉默。
童延哪能沒看出來,趁男人洗漱時問了句,「找晏老的事兒不順利?」
聶錚的回答很簡單,「沒有,放心。以後,他們祖孫倆不會再糾纏上門。」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從回家到上床,聶錚只用了半個小時,童延本來以為男人可能是累了,但燈關上后,他看見男人側臉的剪影,聶錚眼裡有幽光浮動,顯然一直沒睡。
童延靠過去,把自己貼向男人的身體。
聶錚像是從心不在焉中回神,胳膊伸過來,捏住他的手掌,指頭在他手心撫弄幾下,突然問,「要是沒遇上我,你會找個什麼樣的人過日子?」
童延心裡一個咯噔,來不及多想,答:「……這不是遇上了嗎?哪有這個假如。再說我今年才23,去哪考慮這個。」
聶錚說:「我只是說假設。」
這就是必須要答案了?
「你說認真的?」童延腦子快速轉了兩圈,照著最大的可能答,「我從小到大又沒主動看上過誰,沒遇上你,那估計就是等到三十歲之後,找個我跟我媽都看得順眼的唄。」
就算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也不能逆長輩的意思。童延是這樣覺得的。
聶錚手指一頓,握住童延手掌的指頭鬆了些,片刻,收回胳膊。
童延察覺不對,立刻把男人的手反握住。只當是他果真答了這個假設,聶錚心裡不痛快了。真是豬腦子,他剛才就應該說,沒遇上聶錚,他就孤獨終老。
他急著解釋,「哎?我不是那個意思,找人過日子,跟咱倆可不同。挑挑選選那哪是戀愛?那應該跟相親差不多吧,相親,哦,你沒相過親,可我演過,就那麼回事:本來就是奔著結婚去的,雙方坐下談判,各自亮出自己有什麼、要什麼、能互相滿足,彼此看得還算順眼,協議才能達成。否則,反正是談判,條件有丁點不合適雙方都不用勉強,就是這麼無情,他們管這個叫婚姻市場,我聽著都嚇了一跳,結婚還市場。」
可是,有愛就不同,愛是可遇不可求,就像他,連不對聶錚動心這個選項都沒有。愛能包容很多事,就像他,毛病一大把,聶錚不也包容了嗎?
這才是愛情的偉大。
童延繼續說:「你就不同了,我媽要是看你不順,我就說到她順,當然,我媽其實管不著我。你,有錢也是你,沒錢了也是你,好看是你,不好看了也是你,只要是你,在我眼裡頭就能秒殺一切生物,不分公母。」
心裡鬧騰了一陣,又說了句實在話,「剛才那假設,也只能假設到遇見你之前,咱倆走過這麼一遭,我以後也沒法將就了,你要對我負責。」
聶錚有剛才那一問,就是因為覺著自己的出身給童延帶來了重重負累,聽童延說出這一番話,心上大石壓得更重,沉聲道:」我有那麼好?」
可是,他又何其有幸,童延剛才那番話是對的,這世上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都在將就,至少他遇見了自己合意的人,沒錯過。
童延不可能猜到趙老那回事,但心裡也明白了一小半,試探著問:「你是覺著晏家那一老一小,今天讓我受了委屈?」
聶錚在心裡那石塊底下壓著的東西開始猛烈翻騰,想著或許會發生的可能,他把童延抱在懷裡,手掌著童延的後腦,把人緊緊按向自己的頸窩,深深嘆了口氣,「讓你受苦了。」
他是對的,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他們爭取,他們在一起又不是錯,為什麼不能爭。
孝,也該有個尺度,明知長輩有錯還一味順從,陷長輩於不義,那也是不孝。
童延在他懷裡笑了,「我不是吵贏了嗎?他再來一次,我就再罵他一次,反正我正愁沒人磕牙。」
接著,童延又轉了個身,面對著他,「你怎麼連這個都想不明白,聶先生!你是鑽石王老五啊,就算和你沒多少情分的人圖著別的跟著你,得到多少當然得付出多少,大頭便宜都佔了,吃旁人兩句口舌算什麼?」
說著,童延用腳趾撩他的腿,沒正經地說:「更何況,我對你還是那樣、那樣……你說是吧?」
聶錚身邊的煩擾或許真不少,但童延也認真沒覺得有什麼可委屈,從開始到現在,從Fiona到晏小姐,再到晏老頭本人,有一個算一個,不管對方話說得多刺心,童延或許曾經看低自己讓對方得逞,但從沒覺得聶錚讓他委屈。
童延在心裡默默嘆息一聲,他以前怎麼就覺得這個愛字說著寒磣呢?這個字,能讓人把苦水當作甘醴,分明,能讓人連吃虧都吃得甘心情願啊。
真是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