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楊毓忻,你不得好死!」
「你屠我江家滿門,你會遭到報應的!!」
秣陵西郊的江家本宅之中,往日里一身仙風道骨被秣陵城上下奉做仙人的江家三長老趴伏在地上,臉色慘白,一雙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跪坐在地上的男子,滿眼的仇恨之下卻是掩不住的畏懼。
求仙問道,活得比凡人久了,反而越發畏懼起死亡來。
若死到臨頭的不是他,他還能假惺惺地來一句「天意如刀」,但真落到自己頭上,誰不害怕!
不久前,他還是把持著江家三分之一資源的長老人物,轉頭就落到這個境地。而這一切,都是那個男人帶來的!
充斥著血色的眼眸倒映著一個跪坐在血泊之中的身影。
那是一個容顏極盛的男子。
斜飛入鬢的眉,琥珀色的鳳眸,濃密微蜷的眼睫微垂,在白皙如玉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那是世間難得的昳麗,俊美得近乎凌厲。雖然他面上神情寡淡,像是被生生抹去了生氣,整個人宛如冰雕雪塑,卻越發讓人心折。饒是江家模樣生得最好的嫡小姐,被稱作秣陵第一美人的江月白,也遠遠遜色於他,不亞於皓月之下的螢火之光。
可這樣的存在,在江家的人眼中不亞於洪水猛獸。
浙國秣陵城江家,背靠著天璟四家之一的白家,原本還得和林家分庭抗禮,共享秣陵資源。但在兩個月前,由於林家子在天海小秘境中勾結魔道中人,殘殺同道。在白家駐浙國的執事長老主持下,徹查此案,進而發現了林家與魔道的牽扯,最終下令處置了林家一門,令江家徹底掌控了秣陵城。
但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處理了一個林家,沒有如願迎來江家稱霸秣陵的日子,反而惹來了這麼一位煞神。
天璟大陸修仙問道之風蔚然,小大門派不計其數,正道以一門兩宗三派四家為首,魔道以四道兩盟為魁。
所謂一門兩宗三派四家,一門為天華門,兩宗為萬劍宗和九夷宗,三派為蒼雪樓、梵音寺和東海散修盟,四家即楊、顧、莫、白這四大家族。
楊毓忻,便是五年前聲明煊赫的四大世家之一楊家的少主。冰系天靈根,十八歲築基,隨後基本一年一個境界,二十二歲的時候便成就金丹,又三年便是金丹後期。放眼天璟大陸,這樣的修鍊速度也是獨一份。
就在世人猜測楊家這位少主人能否在十年之內碎丹成嬰的時候,楊毓忻卻受了暗算。
有魔道中人混入了楊家的太禹仙境,給這位正道天驕下了蝕靈藤。
何謂蝕靈藤?
那是在修真界儼然絕了跡的靈藤,是修真界公認的最棘手的至毒之一,連魔修都對它敬而遠之。這藤蔓,初始不過拇指長,乾巴巴的如一截枯枝。但只要入了體有了宿主,它便如跗骨之蛆一般,在宿主的體內紮根繁衍。仙修也好,魔修也罷,只要入了體,蝕靈藤先將宿主的真元吸食殆盡,隨後是靈根,再之後是鮮血,被這玩意兒纏上了,除了最後化作一具裹著人皮的枯骨以外,再無其他可能。
楊家因為此事上下震動,要知道,楊毓忻是楊家萬年以來天賦最為出眾之人,族中上下莫不對他寄予厚望。可蝕靈藤卻生生毀了這個可能,在他們瘋狂地尋找兇手時,他們也想方設法地將這靈藤拔出。只是,蝕靈藤的特性,縱是族裡合體期的老祖也奈何不得。
短短三個月,這位楊家少主從金丹中期掉到了心動期。楊家想盡了辦法,可對於他體內的蝕靈藤卻是束手無策。
自此,楊毓忻銷聲匿跡,不知多少人提起他為之感慨嘆息。
此時此刻,他卻出現在江家。
若不是當年江家三長老曾有幸跟著白家白盛長老見過楊毓忻一面,如此人物令人見之不忘,他哪裡會想得到,那位竟離開楊家來到這小小秣陵城。
而傳聞中冷情冷性,身邊連個活物都不得近身的楊家天驕,懷裡竟還抱著一個滿身血污,氣息已無的死人。
林徽末,好一個林徽末!
趴伏在地上,雙手被冰刃牢牢釘在地上,鮮血直流的江家三長老看著眼前的男子,牙齒都在打戰。
三長老不知道楊毓忻怎會認識林家那個小雜-種,還明擺著為他出頭,不是說楊毓忻因為蝕靈藤的緣故已經修為盡喪,指不定早已經死在了某處嗎?如此威壓,連掌握秣陵生死的白盛長老都遠遠不如,哪裡像是修為盡喪!
修為盡喪的人,能以陣法套在江家本宅之外,杜絕任何一人逃脫,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就殺盡江家上下?
滑天下之大稽!
那樣的容貌,那樣的修為,堂堂楊家少主卻跪坐在地上,垂眸凝視著枕在他膝上的青年。
比起白衣無垢的楊毓忻,枕在他膝上的林家小雜種無疑已凋零成地上的泥。
他身上穿著的衣裳破破爛爛,黑紅色的鮮血黏在破布與開裂的皮肉上,整整一百三十六道鞭傷,淬著腐骨蝕肉的劇毒,那是三長老的孫兒親手鞭撻的。只是,這足以讓一位心性堅定的修士疼瘋的刑罰卻問不出他弟弟林徽真的蹤跡。
於是,不同於其他被-乾脆利落一劍穿心的江家人,他那孫兒被這個楊毓忻打了一千三百六十鞭,哀嚎不止卻連自盡也不允,死後連魂魄也不放過,生生被捏成了碎片。
而他呢……
江家三長老顫抖著看著親昵地纏在他身上的血色藤蔓,他體內的真元就像是泄洪一樣,時時刻刻被啃食著。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從融合期掉到了築基期。
他整整修行了三百年才有今日的修為啊。
江家三長老的眼睛充血。
那林徽末是個什麼東西,他模樣是生得不錯,可遍覽修真界,他不過中等偏上。一個三靈根,築基修為,若不是他那弟弟搶走的傳承被白家人看中,他早就一掌送他上路了。
不過一個林徽末,不過一個林徽末,憑什麼要他們江家全族殉葬!!
江家三長老看著已經變成了修羅地獄的江家,想起被挫骨揚灰連一絲魂魄都沒有剩下的孫兒,老淚縱橫。
江家滿門三百餘口,上至老祖,下至剛出生三個月的稚兒,全死了!江家上下,還喘氣的人,只剩下他。
因為……親手殺死林徽末,將他的魂魄抽出收到追魂幡中,命人煉製追魂索命之法器,想以此找到林徽真的蹤跡博得白家一個好的人,是他。
所以,他註定得不到一個痛快。
後悔憎恨恐懼憤怒,紛雜的情緒衝擊著江家三長老的心境,還有眼睜睜看著修為流失的痛苦,他終於痛哭失聲,然後大吼道:「來啊,有本事殺了老夫啊!!楊毓忻,好一個楊毓忻,枉你是楊家之人,竟是如此濫殺之輩!你這個魔道妖人,你會遭到報應啊!!」
楊毓忻卻是理也不理,只垂著眼專註地看著生機已散的人。他拈著雪色的袍角,一點一點擦拭著林徽末面上的血污。
他遲了那麼多天,以至於他趕到江家的時候,那些雜碎已然用一張破草席捲著他,差一點就要扔到後山喂狼。
他幾乎要認不出這個閉著眼眸安安靜靜躺著的人就是林徽末,可他只要看一眼,只一眼,他就明白,這確實是林徽末無疑。
楊毓忻的指尖顫了顫,他的手指下,拭去血污,漸漸露出來的,是他熟悉入骨的面龐。
冷心冷情,不染塵垢,上好的修仙苗子,大道可期。
這是楊家那位老祖對他的評價。
楊毓忻從來知道,他與旁人是不同的。
不獨因為他是楊家家主之子,既嫡且長,哪怕他生母早亡,身份不顯,白家整日巴望著為他父親生育了一子一女的側夫人能夠被扶正卻始終不曾得償所願。
對於他而言,父親的疼愛期盼,庶弟庶妹對他的又嫉又恨,族人對他又敬又怕,還有一些人對他既愛且怨——那些情感對於他卻如蒙了一層薄紗一般。他俯視著眾生百態,卻沒有絲毫興趣沾染分毫。
哪怕他一夕之間從大道可期的天之驕子變成了無法再進一步的廢人,這樣的事情放在任何人身上都足以讓他崩潰。但從始至終,楊毓忻的心都是冷的。
從雲端落下,他的心始終不曾體味到失落痛苦。
無法修真,那便不修;活不了多久,那也無妨。
楊毓忻活了二十五年,父子親緣也好,宗族大義也罷,哪怕人人嚮往的長生大道,於他而言也沒有什麼好牽挂的。
什麼身中劇毒不願拖累族裡,什麼修為盡喪不好霸著族裡資源,不論別人是怎麼想他的離開,事實就是,他想離開了。
於是,他孤身一人離開了楊家,乘著凡人的船,一路飄到了秣陵,最後在這裡落了腳。
在這裡,他遇到了林徽末。
何其有幸,他有生之年遇到了林徽末。
何其不幸,他想要活下去,去爭取和林徽末更多的可能時,江家卻生生扼殺了一切的可能。
那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再也不能笑盈盈地看著他,扯東扯西,只為了他埋在梅樹下的一壇紅塵醉。
擦拭的動作越來越慢,楊毓忻的手指撫過林徽末的眉眼,一寸一寸,去描摹著不知何時刻進了心底的容顏。
心底是綿延的疼痛,喉嚨彷彿被什麼東西扼住,那樣陌生的情感一瞬間就粉碎了他三十年來的平靜淡漠,將連劇毒災厄也無法從雲端扯下來的人生生拽入了無法排解的痛苦之中。
啪嗒。
細小的水滴落在了林徽末的臉上。
楊毓忻有些茫然地揚起頭,下雨了嗎?
天光明媚,萬里無雲。
然而更多滾燙的水滴卻滾過了他的臉頰。
楊毓忻撫著眼,無聲無息的淚水浸濕了他的手指。
原來,是他哭了嗎?
原來,他也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