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8 章

第 238 章

「咚!」無數鐵甲撞擊地面的聲音,讓空氣剎那變得沉悶肅穆。

悲切、敬仰、憎恨、恐懼集於跪地的將士們一身。

他們朝死去的皇帝下跪,更有甚者,這一刻,熱淚充斥於他們的眼眶……

他們曾以為,他們侍候的主公是他們的天,是他們的救贖,而信仰終於崩塌的這一天,他們卻是如此如釋重負。

他們是死士,聖上最忠誠的衛士,但忠誠最後止於了背叛,這是何等的悲愴!

這時,皇帝的眼睛睜得奇大,德王亦是,他伸出手,顫抖著去摸他侄兒的臉。

這是他的親人,他曾向哥哥保證過要看顧一二的侄兒……

宋小五的眼睛從那些死士身上調過來的時候,對上了德王那雙含淚的眼。

「小辮子。」他流著淚喊她。

宋小五牽了他的手,沒有說話,看著眼睛睜得大大、死不瞑目的皇帝。

對於皇帝的死去,她毫無正面的感觸。

這是一個在歷史上早該亡去的人,命運的轉輪讓他多活了一些年,多了許多年的扶持,但也這沒有改變他的本質。

他不值得讓人悲傷。

但這是她的感覺,不是她丈夫的,她沉默,是因為她尊重她丈夫的感受,而不是對皇帝。

「小辮子……」

小辮子的視線從死去的皇帝身上,轉到了喊她的人身上,她啟了啟嘴唇,一臉冷淡,「後悔嗎?」

後悔為她、為兒女、為身後那些信仰他跟隨他的人而戰了嗎?

「不後悔。」德王抬起那隻未被牽的手,攔住了眼。

他無聲嗚咽,哭紅了眼,但回答的聲音很堅定。

不後悔?不後悔就好,宋小五也不知未來他會不會變,但此刻他能如此,她已心滿意足。

她晃了晃他的手,朝殺死了皇帝趴在地上的首領望去,她靜靜地看了那趴在地上后毫無動靜的人片刻,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開口道:「走吧,帶著你的人走,山高水遠,永遠不要回來,不要回頭。」

蕭姓首領緩緩地抬起了毫無生意的臉,一臉麻木地看著宋王妃。

「走,」宋小五回頭,看著那一片跪在地上的人,「帶上你們能帶上的。」

蕭首領看向了德王。

德王放下了袖子,別過臉,沒看他,「走罷。」

「謝,王爺。」蕭姓首領慢慢地,從喉嚨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嘎啞的聲音。

「立春。」這廂,宋小五抬大了聲音。

立春閃了出來。

「護送他們出都。」接話的是擦著臉上眼淚的德王。

「是!」

立春帶著人走了,一時之間,御書房裡只留有德王夫婦。

他們走後,德王看著燈光盡頭的黑暗,許久后,他收回眼,緊了緊手中那隻溫熱的手,低頭看著她的臉,與她道:「我從小在正德宮長大,我的命是皇兄撿回來的。小時我懵懵懂懂不知事,以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後來才知道,我的命真的是皇兄賜的,沒有他,我興許早就沒了。」

德王流著淚,話語哽咽,「沒了就長不大,遇不到你,我老想著還一點就是一點罷,就一退再退一退再退,小五,小五……」

他泣不成聲,抱住了他的王妃,哭道:「他只能死,我中意你啊。」

宋小五拍了拍他的背,想了想,問他:「不想讓給他?」

德王連連搖頭不已。

「那就好,」宋小五偏過頭,看著已死去的皇帝,「康康,可以不傷心了嗎?你不想失去我,護住的就是你最想保護的,這難道不應該高興嗎?」

為什麼要難過?是為想奪走他一切的皇帝死了在難過,還是為了一切沒有如他所願難過嗎?說來,他是為她而戰,為很多事情而戰,最終其實他是在為自己而戰,為自己而戰的人,是不應該有太多眼淚的。

「小辮子。」

宋小五正身,拿出手絹為他擦眼淚,看著他的眼道:「我曾為了逼你長大放棄過我的生命,那個時候,你也曾疼過是嗎?你覺得那種疼,和如今的疼比如何?我能為了讓你接受生命中的不得已,可以犧牲我的生命,更甚至放棄了周承,而你的侄兒做到了哪步?召康,人終有長大的一天,你是,他亦是,你已盡了代你的皇兄看顧他長大的責任,並且,我也幫你照看了他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你要知道,皇帝並不是我的責任,我只是為你,僅僅為你,你的心裡如果有多餘的愧疚,那就把它們都給我,好嗎?」

她愛他,愛他的堅強勇敢,也很愛他的敏感脆弱,她可以包容他諸多事情,但一切皆要適可而止。

他要承擔他的命運,更要承擔起他命運的重量。尤其一個上位者,更應該具備隨時調整自己,找到最正確的那條路的能力。

得到的多,承擔的必然也多。

他沒有鑽牛角尖的權力,不僅僅是因為他是德王,而且,他是她的丈夫,是一個要與她共度一生的人。

他只有不斷往前走,才能與她共度一生。

她愛他,但哪天他要是跟不上她了,宋小五知道她再愛也不會回頭。

愛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質,愛是天堂,但相對的,也是讓人不思進取的墮落溫床、有持無恐的武器,而現在心態恢復到了前世巔峰期的宋小五很明白,她是死都不受武器威脅桎梏的人。

前世也曾有人編織了愛的羅網困住她,她從沒有想過回過頭與狼共舞過,這世亦然。

「小辮子?」宋小五的認真震住了德王,他皺了眉,異常仔細地搜索著她臉上的神情……

德王天生聰明敏感,哪怕他已年過三旬,那種天生獨屬於孩子對天地萬物的敏慧也毫無退卻,他聽出了他王妃言語底下的認真,以及冷酷,等體味過來,他嚇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擦著臉連連點頭:「知道了。」

他王妃又嚇唬他來了。

而且她的嚇唬是真的。

她是個連死都不怕,連世子都不要的人。

可怕得很。

**

周恭在被請到正德宮的路上,腦袋一路嗡嗡作響,等到了御書房的門口,見到的是皇叔公夫婦時,他一直提在喉嚨口的心突然一下子就掉到了胸前的位置,然而來不及鬆一口氣,他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

沉得他的手腳冰涼,身上如墜千斤重……

他倒在了地上,一剎那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朝地上猛砸了一下頭,嗚咽地低叫了一聲,「父皇。」

「父皇。」

德王已上前,跪到地上抱住了他的上半身往上拉,咬著牙道:「行了,起來。」

「死……」太子赤紅著眼看著皇叔公。

「死了。」德王拖他起來。

「啊,哈哈哈哈哈哈……」太子一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仰頭叫了一聲,「母后,母后……」

母后,他死了。

他死了,您在地下是不是開心了一點?

可他怎麼如此難過啊?

「恭兒!冷靜,從現在開始,你就是一國之君了,給我打起精神來!」德王把他拉了起來扳直了,沉著臉道。

「我,我……」他怎麼冷靜?周恭哭著笑了,「皇叔公,叔祖爺爺,您讓我怎麼冷靜,我的母親和父親都死了,都死了……」

「你是太子!」德王朝他吼。

「呵,」周恭哭笑著搖頭,「但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看的夠多的了。

「周恭!」德王見他瘋了似的,怒極上心,一巴掌扇中了太子額頭,「我說是你的就是你的!」

「叔祖爺爺不要?」周恭抬起臉,眼睛含著悲傷,但卻冷靜到毫無波瀾。

德王被他這一聲說得冷笑了起來,他憤怒且不屑地冷笑了數聲,「我要是要的話,不用等到今天。」

「是嗎?」周恭想起來,他的皇叔公是有這個本事的,他皇叔公多了不起啊,好似見過他的人皆歡喜他,樂意效忠他呢。

像他,他辛辛苦苦日思夜想想當一個好太子、好兒子,可朝廷不怎麼能看到他,而他的父皇,也不覺得他是個好兒子、好太子,他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那個本事,連太子的位置,也是他的母后變得聽話順從,變得對他父皇有用了起來才給他的……

「是啊。」周恭承認了,他皇叔是不太喜歡這個位置,他要是喜歡,有辦法坐上的。

周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冰涼,冰寒徹骨……

他閉上雙眼,仰頭痛哭了起來。

他為之努力迫切想改變的一切沒有了。

母親,父親,有關於他們的一切都沒有了。

他用盡了一切的努力與力量,卻沒有保住他們任何一個人,誰也沒有為他改變,為他留下。

他哭得太傷心了,德王沒忍住,跪坐了下去抱住了他,抱著傷心的孩子強忍心酸安慰道:「叔公知道你受苦了,孩子,我們會補償你的。」

沒有用的,來不及了,或許在一開始就已經來不及了,也許有來得及,也是他不曾出生,不曾叫周恭過……

太子痛哭出聲,抓著他曾視為父親,想過他要是父親該有多好的人的背,哭著道:「叔公公,沒有用的,沒有用的……」

沒有用的,他最想要的,最在乎的,已不存在了。

「有用的,你還有以後,」周召康抱著痛不欲生的侄孫,用力保證:「叔公跟你保證,你還有以後,會高興會開懷,會為自己驕傲的以後。」

回應他的是太子的大哭聲。

會有嗎?會有那樣的以後吧?

周恭不知道這樣的以後會有沒有,但此時的他無比明白,以後的路,只能靠他一個人自己走了。

**

四月十四日,皇帝暴斃於宮中的消息告於天下。

十五日,五萬晏兵抵達都郊。

十八日,文武百官以丞相為首,擁太子周恭為帝。

二十日,朝臣商議,太子於五月初一登基為帝。

太子為帝前夜,找了德王世子過來,大侄子與小王叔秉燭夜談,談到凌晨,小王叔周承已被大侄子說服,亦坦言與太子道:「這事不在你,更不在我,我父王不會答應我取你代之,母妃也覺得你會是個好皇帝,不會犯前面的人的錯誤。」

「我知,叔奶奶曾誇過我心善。」太子淡淡道。

周承沉默。

「可叔奶奶也再明了不過,心善亦最容易軟弱,我不會是個好皇帝。」周恭心中現已無悲喜,他能看明白別人在想什麼,更了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些年讀的書,看過的人,已能讓他看清了他當皇帝的路,他不一定是個差的皇帝,但他也成不了一個好皇帝,他沒有野心,現在也沒有了為江山萬眾奮力的心,他的餘生只想做點他想做的事情,保全弟弟周信。

皇宮無夫妻,無兄弟,他當這個皇帝做甚?他想要有一個睡在枕邊而不用天天勾心鬥角的妻子,他想跟周信當一輩子兄弟,替母親好好照顧他一生,而不是哪天又要兄弟閱牆,又有不得不的犧牲……

「你會是,」周承的心在蠢蠢欲動,他有野心,有很多想為之的抱負,他的、母親的,父親的,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太多,而帝位確實能讓他大施拳腳,但強者自製自醒,明了自己有自知之明,更能清晰看清楚他人的優勢,「你是太子,承帝位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之事,且你仁厚,丞相他們認同,老臣則會順之……」

「然後我會被他們擺布,或是擺布不成我想反抗,到時候是贏還是輸,贏的都不是天下百姓。」周恭溫和地打斷了小王叔的話,朝小王叔牽強地笑了笑,「恭皆一一想過,恭這些年沒有浪費叔公夫婦的苦心。」

他有好好念書,明理通是非,知曉天下事。

就是因為知道的太多,通曉的太多,他才愈發地看清楚了自己。

他不想當一個好皇帝,他也當不了一個好皇帝,他的能力,只能夠讓他好好地當一個周恭,周家的兒郎,周家的好哥哥。

「我亦無妄自菲薄,我有我的念想,只是帝位不在我念想當中,小王叔不必多說,恭只是與你先通個氣,叔公公與叔奶奶那我自會去勸說。」

周承默言,片刻后他啟嘴,「我說你會是個好皇帝,是因母妃對你有信心,而我父王,他定會竭盡全力幫你掌控天下,我是他們的兒子,別的不好說,有一點是只要他們在生之年,我就會是他們的好兒子,他們要我做什麼,我皆能做到。」

所以,他們要是讓他當一個輔佐帝王的好王臣,周承敢說,只要在父母眼皮子底下,他定能做到最好。

他就是死,也不會讓把心血放到他身上,給予他所有的父王母妃傷心。

「他們在,你不必擔心,他們要是不在了,」周承垂頭,握拳輕咳了一聲,看著眼前桌面坦言道:「到時候你不希望見到我,放馬過來就是,想必到時候你已是一個手掌天下權的帝王了,想來已非今日可比。」

想來到時候會比他厲害,不必怕他。

當然他也不會怕,要戰就戰。

看著眼前毫不掩飾野心與鬥志,全身散發勃勃生機與戰意的小王叔,周恭笑了,真心地笑了。

小王叔,多好呀。

真不愧是叔祖爺爺的孩子。

不像他,未及結冠,卻已像是活了一輩子那樣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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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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