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純情
太后靜卧於重重羅帷之後,桓夙跪在榻邊,綉帳下探出來一隻肌白如雪的手腕,輕輕地抓住了他,桓夙垂著眼眸,「母后。」
太后捕捉到他聲音里的啞然,喘息了幾口,嘆道:「夙兒第一日到我宮裡來那日,也下了大雪,你凍得臉色通紅,宮裡沒有人給你發放例銀,也沒有人疼惜你……」
「是母后給兒臣熬了蓮藕羹湯,給兒臣加了錦袍。」
桓夙低著頭,聲音更啞。霞倚宮裡裡外外站了一群人,有陪伴太后多年的老人,還記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單衣薄靴,臉色通紅地披了一襲雪花,被人領入當年的王後宮中,他乖巧而沉默,見誰都要行禮。單薄瘦弱的身板細細地顫著,廊下有人一聲諷弄的屑笑,原來幾位公子都趴在圍欄上等著看公子夙的笑話。
九公子眼瞼泛紅,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沒有一個字。
太后當年也才不到桃李年華,皓齒如珠貝,由人打著傘,緩步而來,直到看見跪在宮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開身後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階,不由分說緊緊地擁住了他。
她直落淚,手掌輕輕拂去他發間的雪花,「夙兒,以後,你跟著我,我是你的母后,再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那是他短暫的七年人生里,除了母妃之外,第二個人,給他安全而溫暖的懷抱。
他始終記得。
「夙兒,」太后說一個字便要咳嗽一聲,她喘氣不止,勉力側過身,雙掌合攏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國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絕沒有任何妄念。」
「孤知道。」桓夙皺了皺眉,他忽地轉過頭,「你們都退下!」
「諾。」
很快殿中只留了這母子二人,衛夷對桓夙施了一禮,拎著藥箱默然離去。
「母后。」他反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細聲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終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禮迎入王宮的先王王后,世事不容於我與衛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為自己與他多爭一段時日,我對不住楚國的列位先祖,枉顧了綱常法紀,可我……可我寧願不要這太后之位,你與我有母子之名,可是這些年來,母后能說這些心裡話的,也只有你了……」
桓夙點頭,「孤明白母后的難處,是父王虧欠母后與我母妃甚深。若非不得已,母后不至於此。」
「楚國終究是你的,哀家再怎麼強擰,也是越來越力不從心。」她的手指鬆開,緩慢地指了指不遠處輝煌精雕的妝台,檯面工整嚴謹地擺放了一隻箱篋,「那是你父王臨終前交託給我的印璽,有了它,日後你頒發政令,便會暢行無阻,上行而下效,無人再敢有反對之音。」
沒想到太后今日交代的竟是要將王璽還給他。
桓夙微愣,思忖之下,臉色一時慘白,他出了霞倚宮,見衛夷還跪在宮外,西風寒涼,檐外飛雪聯翩,桓夙眉宇深陷,他冷著聲色道:「太后的病,到底如何了?」
衛夷一時沒有動,低著頭顱,散亂的額發覆住了那張臉。
直至過了片刻,他才緩慢地反問:「敢問大王,要聽真話么?」
「孤不屑自欺欺人,你說便是。」
衛夷凝了凝神色,唇瓣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藥石無醫。」
這次卻是桓夙沉默良久,他問:「那,還有多久?」
衛夷搖頭,「微臣也不知。」
衛夷是鄢郢最高明的醫者,桓夙縱然有怒,也不能說一句衛夷是個庸醫,這方才是最可悲之處,桓夙咬住了牙,唇齒之間溢出淡淡的咳嗽聲,衛夷忽地抬眸,「大王,要微臣為你診治么?」
「你顧好孤的母后就好!」桓夙咬牙切齒,「孤要你給太後續命,無論多久,但孤可以保證,你的性命絕不比太后長!」
衛夷苦笑著伏地身體,「謹遵王命。」
桓夙揚起臉,灰白的天抽著一朵復一朵的雪,搖搖洒洒地覆落,霞倚宮與南閣樓相去不過幾百步,愈發顯得高聳凝滯,笨拙而古樸地立在一片巍巍然的宮牆之中,蒼松如墨,白灰之中隱隱滴落下來,呈綿延流淌之勢。
孟宓還沉浸在苦思冥想與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除了那夜上陽君雪色的衣袍,他溫潤朗然的雙眸,以及那一首動人心魄婉轉悠揚的《靜女》,她腦海之中竟然不剩什麼了,她見了他,做了什麼,想了什麼,說了什麼,愈發模糊。
包括她描的那副上陽君的畫像,她也不記得,自己還有這般好技藝還能畫得出這麼栩栩如生的畫。
她試圖提筆,想畫一個人,腦海里掠過桓夙的臉,她能纖毫無差地憶起他的每一處輪廓,可是臨到下筆時,卻猶猶豫豫不能決斷,廢了半天功夫,畫了一張形似神非的圖,她有些恍然。
「我是不是中邪了?」
她拍了拍臉頰,垂下的眼眶裡忽地曳出一個身影,孟宓驚駭地一跳,險些躺倒,火光里映著桓夙冷峻俊美的一張臉,琥珀般的雙眸,褪去了稚氣和幼嫩的皮,氣韻一日一日地沉積威嚴下來。
這是楚國的王啊。
孟宓拍臉的動作僵住了,她很快地想起那個夜晚,好像上陽君也是這個站位。
難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竟然同時對兩個男人動了齷齪的念頭,所以思念過度,中了邪了?
孟宓驚得一跳,哆嗦著唇道:「大大大……」要是呢,他會做什麼舉動,會唱什麼歌,說什麼話,讓自己方寸大亂?
豈知這個大王並沒有昨日上陽君那般柔情繾綣地表明心意,更沒有唱什麼《靜女》,一雙晦暗不明的眸死盯著她,沉聲:「你心虛什麼?」
心虛?孟宓的心在吶喊:我分明是得了癔症啊。
看來她的幻覺也不是出現得毫無邏輯道理的,就連幻境里的桓夙,也是冷的,和平日沒什麼不同,整個人透著一股威煞之氣和生人勿近的疏離。
孟宓詫異地盯著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既然是幻覺,她所幸便看個夠吧,幻覺里的桓夙,反正不能把她怎麼樣。
「不曾心虛。」孟宓搖頭,直視著他不移眼。
「你看什麼?」
孟宓膽大地笑,「比對一下。」她到底畫得差在了哪裡?她想,昨晚是不是也這樣在幻覺中直面了上陽君,一邊看一邊畫,所以才那麼惟妙惟肖?
桓夙覺得很是莫名,但被她這般赤.裸地盯著看,他心裡竟然絲毫都不反感,反倒敞開了手任她打量,他風寒在身,她不理不睬,他本該發火叱責這個沒有心肝的女人,可是眼下好像並非如此,他的目光落在了孟宓案前的一幅素帛上。
簡筆勾勒的一個輪廓,清傲如松柏,俊眉冷目,紫金攢珠鏤龍冠冕,山河錦理曲裾,雖則神.韻差了一兩分,但就其描摹的輪廓,只需一眼,便可斷定是他無疑。
裝作漠不關心,卻在私底下偷畫他的畫像,很有出息么。
他若是不來,還發現不了這麼個意外之喜。
桓夙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冰冷涼薄的兩瓣唇,忽地向上掠過了一個微妙的弧。連太后重病帶來的哀痛都沖淡了,頭一回動心的楚侯,聽到了胸口急促的撞擊聲,好像有什麼衝動自深埋九尺的黃沙埃土裡極欲破土而出。
孟宓更驚了,這果然是個幻覺。
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還笑得這麼春心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