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桀驁
此為防盜章日暮的夕暉宛如立在眉梢的一段風情,未消的雪水映著橙紅淺黃,淡淡地浮出一抹粉,軒峻的高樓亭閣在黃昏里沉峙無言,這時,一縷清音緩慢地轉過九曲迴廊,蜿蜒著順著西風爬上來。
「來了。」孟宓眼光驟亮,趴在床邊貼著耳朵去細聽,她已經聽這個人的琴聲聽了很久了,對方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但他的琴音造詣很高,連孟宓這種外行人都聽得出來。
暮色的桃夕漸漸地寡淡,冷藍將天光一縷一縷地拾起,室內暗了下來,琴音止歇,孟宓下來點燈,忽地一陣晚風吹來,燭台搖搖欲墜,她飛快地伸手去扶。
風吹得岩壁前的風鈴幾乎斷線,嘈嘈切切的聲音不絕於耳,孟宓冒出一絲驚恐,直覺這股妖風並不簡單。
沒過多久,一道雪白的人影踩上了木板,迂迴的閣樓之後,白衣墨發,赤著足,說不出的高蹈而風流。
……
小包子正給桓夙念著左尹大人上呈的帛書,不敢覷桓夙的臉色,他自個兒早已汗如雨下,桓夙端坐著,手裡握著一支上品紫霜墨玉的狼毫,竟一言不發地聽完了。
左尹最近上呈的文章,除了聲討太后,便是聲討太后,鄢郢的文人個個都生得一張利嘴,這個桓夙年幼時便早有領教,他們渾然不知自己的口誅筆伐是能逼死人的,聽罷之後,桓夙淡淡地問:「今日下朝之後,太后臉色如何?」
「雖未曾見到,但是,想必很不好。」
左尹大人是文官之中的翹楚,言辭冷峻犀利,為人耿直不阿,說話往往一語中的,今日在朝中將太后批駁得無言以對,依照太后的性子,必然要生悶氣。
桓夙不動聲色,只是將小包子手裡的帛書取回來,耐心提了幾個字。
齊國近年來時運多舛,連逢天災,百姓饔飧不繼,南渡黃河而下流亡者不知凡幾,此事楚國多員大臣聯名上書,民為社稷根本,楚國當敞開泱泱大國氣度,開城接納這些流民。
但如今楚國的形勢,朝中一半大臣雖都不願女子專政,但太后的鳳印卻比他的印璽還要好用,太後婦人之見,這些流民若流亡楚國,必對楚國的生計元氣大傷,故而拒不接納。令尹也站在太后那邊,認為沒有必要為了區區兩萬難民誤了楚國生產。
「令尹在問孤,孤的決定。」小包子對政事雖然懵懂,但這些年,桓夙讓他念過不少文章,有些底子,眼珠滾滾地轉了一兩圈,便抿了抿唇不答話了。
桓夙見他欲言又止,皺眉道:「你也想問孤的想法?」
小包子萬萬不敢起這個膽子敢關心朝政,這楚王宮裡死過的篡權閹豎不知道有多少了。他堅定地搖頭。
桓夙揚唇,俊臉化了絲柔和,「孤信任你。」小包子大驚失色,正要包著淚眼抬起頭,楚侯忽道,「孤的決定是——要就寢了。」
小包子:「……」
一驚一乍的,搞得他好難過。
左尹大人的這篇文章,足見滿腹經綸,錦繡巨篇一氣呵成,如江水之不絕,就連小包子這等外行,亦覺得讀來分外流暢,胸中如有氣張,震蕩出了不屬於他的陌生的男兒豪氣。
但小包子敏銳地察覺到,桓夙似乎並不高興。
這是一篇討伐太后的文章,這樣的文章不知道有多少人寫給楚侯看過,均被桓夙以離間太后君侯母子之情為由駁回了,甚至有所懲處。左尹大人的文章楚侯也看了,這一次的態度卻很奇怪。
他既沒有動怒,亦不覺得這篇好文章多有氣勢,隨意批註了幾個字,便徹底打發了。
太后怒得頭疼欲裂,扶著額頭坐軟轎回宮,才入了霞倚宮,便拋下眾人獨身入了幽蘭室,傳喚道:「叫衛太醫前來。」
太后懿旨一下,不過太久,楚式月白長袍的衛太醫背著藥箱趕來,墨蘭將人引入內宮幽蘭室外,事情似乎有些緊急,這一次竟沒有避著旁人,茶蘭後腳跟著墨蘭一路到了幽蘭室外。
「延之。」石門尚未關,茶蘭忽地聽到太后一聲軟語,她從未聽過威嚴上位的太后對誰換了這般綿軟姿態。
驚疑不定之際,那門已經闔上了,衛夷已入內,墨蘭掉頭見到茶蘭,新月眉一緊,不悅道:「沒有規矩,太后吩咐了,除了我,誰也不能來幽蘭室。」
茶蘭低著頭,倉皇地掩蓋了一絲異樣,更慌亂地跪下,「奴婢也是擔憂太后鳳體,忘了規矩,自願領罰。」
既然她如此識大體,墨蘭也不予為難,讓她將她拉下去給了點眼色,便沒有細思。
「延之——」太后從石靠上軟軟地滑下來,虎皮綉紋的軟氈和棉被一應落在濕潤的地面,衛夷放下藥囊將人抱入懷中,溫香軟玉,侵襲的一抹幽菊芬華杳杳地升起,他的眼眶微微一暗。
但畢竟是幾代宮廷太醫,衛延之雖驚不亂,握住太后的玉手便開始切脈,太后已經疼得臉如白紙,雪白飽滿的額頭不斷躺下汗水,他神色一痛,「頭痛得厲害么?」
「嗯。」太后一個字更將他的心驟然揪緊,衛延之切脈的手輕顫了一下,哆嗦地近乎探不到脈搏,太后重口喘著,他一手攬著她的纖腰,一手從葯囊里找出了針灸袋,抽了一支,強制心神緩慢地鑽入百會穴,然後是風池穴……
幽蘭室的的溫泉與雲棲宮同出一源,此時氤氳著滿室的熱霧,太后白皙如梨花的臉尤帶紅潮,微喘著虛弱地笑,手指撫過他的臉,掌下一片濡濕,她的笑容更盛,「還有你在身邊,便好了。我什麼也不怕。」
「川謠……」她的身體狀況,衛夷不敢明說,只是胸口宛如壓著一塊巨石,沉重而滯悶,他難以喘息。
「累了便睡,我替你針灸。」室內濕潤,衛夷解下斗篷,扔在地面,太后的衣衫已被扯亂,她盈盈地揚眸,「這樣治療么?」
她突起如丘的雙峰擦過他的手背,衛夷燙手得一退,太後有心與他在無人的地方成些好事,不想才起身,頭忽地一陣眩暈,她重重地摔入褥子之中,神思彌留之際,聽到衛夷的歇斯底里的聲音:「川謠!」
他曾是鄢郢杏林一脈上百年不遇的奇才,他本該脫去宮廷太醫的身份,馳騁江湖,可是從他第一眼見到自己時,那些男兒志向、書生意氣,都被忘之腦後。
他已做了十三年的她一個人的衛延之。
身份有別,可她從未後悔過,因為衛夷,她才覺得這樣的人生尚存一絲幸運。
太后陷入了昏厥之中。
他還記得,當年桓夙即位時,高坐龍案,冕旒下一張稚嫩青澀的面孔,沉如深水,當時朝中一個大夫,說了兩句忤逆太后的話,只說牝雞司晨,無權干涉楚國國政,太后垂簾而聽,並未做出處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響徹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導,才有今日成為楚國之君,孤資歷淺薄,母后暫攝國政有何不妥?爾敢對太后出言不敬,重則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後,無人不敬太后。
狄秋來以為他們母子相伴六載,必定情誼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這些年來,太后攬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雖沒有出過內亂,但楚國畢竟是桓夙的楚國,她扣著大權遲遲不還,難免讓桓夙心中不忿。
何況如今他們之間更是橫著一個孟宓,一個要殺,一個要留,齟齬甚大,他身為楚國之臣,本該忠心桓夙,但礙於太后鳳威,竟一時難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護孟小姐周全,但請大王忍耐。魯有孔子,曾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大王為今之計,須得徐徐圖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雙冰涼漆黑的眼漫過淡淡的殺意。
孟宓走出雲棲宮,小包子領著她往紫藤花苑裡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著白鳥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著籠著衣袖,輕聲問道:「大王找我有事嗎?」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這事他是真不知。侯爺近年來愈發心思難測,他笑的時候,可能讓人遞過刀子,他怒的時候,又能頃刻給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聰明妄自揣測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軟輦搖搖地走過一段積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掃開腳邊的雪,太后微微側目,視線捕捉到孟宓清麗的背影,一時竟沒認出那是誰,「那是夙兒宮裡的搖光么?」
答話的是跟在步輦身旁的墨蘭,「搖光小姐奴婢見過的,容色殊艷,有絕代傾國之姿,不至於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聽別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恭維,太后自負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嬌花在宮中,任其朱顏凋敝玉容寂寞,若非衛夷……太后忽然聲音一冷,「傾國姿色,若無大王垂憐,擺在宮裡也不過是個礙事的物件。」
墨蘭不敢再答話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對立的場景,深深凝了眉頭。
桓夙要的人,從沒有得不到的,他畢竟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若是逼緊了,只怕也絕不能善了。兩全之法,便是將孟宓控於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會損傷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