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貪看
沈婉領著安春和安冬算了一個多時辰的賬,才抬起頭來,揉了揉後頸,暫時放下了手頭的活。去年歲末的時候盤過賬,過完年到現在只有一季,要算的賬不算多。可即便不算多,也不是一個多時辰就能算清楚的。作為沈家長房長女,她的陪嫁有兩個田莊,兩個鋪子,一個織坊。田莊的賬要每年秋收之後糧食入庫,底下的庄頭才會來交賬,所以這會兒不用算。至於兩間賣綢緞和香料的鋪子,還有那個有上百織機的織坊,每個月的銀錢進出數目不小,要把賬目算清楚,恐怕需要四五日才行。她呢,決定留在沈家別院這幾日就把這些賬目弄清楚再回蕭家去。至於為何要弄清楚賬目再回去,當然是為了和離的時候清清爽爽,不在錢財上跟蕭家有所牽扯。
「先算到這裡,明日再算。安春,你帶我去瞧瞧那個刁蠻丫頭去。」沈婉站起來吩咐道。
也多虧了算賬分了她的心,不然她早就管不住自己的腳,想要走到隔壁去看景蘭了。
「是,姑娘。」安春應了,隨即站起來在前引路,「要奴婢說,姑娘何必費心去瞧她,她被鎖在咱們這裡,定然是比她家享福,她不會逃走的,說不定還巴不得姑娘多鎖她幾日呢。」
沈婉聞言含笑不語。心說,景蘭若果真貪圖在這裡住得好吃得好,然後答應跟自己走,那她真是求之不得。前世心心念念懷念景蘭超過五十年,如今再見,沈婉當然是想要把她留在身邊,再也不讓她離開自己。而想要將景蘭留在身邊,最正大光明的做法就是讓她從良民變成奴婢,自己握著她的身契。
其實在沈婉的內心,當然是不把景蘭當成奴婢,想要平等待她。
但握有景蘭的身契,卻會讓她感覺安心,這是她重生之後立即來沈家別院布置安排一番拿下景蘭的原因。
前世,她在隆慶元年的三月初三到沈家別院來過上巳節,范管家抓住了阿山和阿虎,還有進沈家別院來找他們回去的景蘭。范管家當時說的是這幾個人偷了沈家別院好幾十斤米,雖然數量不算大,可這是偷竊行為,為了杜絕再有此類事情發生,所以他建議將兩個偷米少年押送衙門懲治。
後來,景蘭的爹娘還有那個叫阿虎的少年的爹娘都找來了,他們懇求沈婉放過阿山和阿果,並說願意加倍賠償沈家丟失的大米。
沈婉沒答應,因為她也贊同范管家的說法,不懲治那兩個偷米少年,就無法震懾這裡的村民們,他們或許也會做出跟兩個少年一樣的事情來。再有,沈家也不缺那幾十上百斤米。
最後還是景蘭向沈婉磕頭求饒,磕得額頭都出血了,她說她願意為奴為婢伺候沈婉一輩子,且發誓對她忠心不二,以此來換取她放過那兩個少年。
不知道是不是被景蘭那含淚的眼,還有額頭淋漓的鮮血所打動了,沈婉一心軟就答應了她的懇求,讓她做了自己的奴婢,放過了阿山和阿虎。
景蘭做了她的奴婢之後,果然盡心儘力在她跟前伺候,而且履行所發下的誓言,對她忠心不二。
從景蘭十三歲到十六歲,沈婉知道景蘭的眼睛里就沒有過別人,那時候,她一直以為景蘭是個難得的忠婢。直到景蘭頂替她沉塘的前晚,她才知道了景蘭原來從初初見自己頭一面,就迷上了自己。用景蘭的話說,第一次見到她,景蘭的心就咚咚亂跳,就想不管不顧地到她身邊來,那是一種強烈的喜歡上的情感。為了她,景蘭可以毫不顧忌地捨棄自己的生命。
那種強烈喜歡上一個人的情感,沈婉覺得自己前世一輩子都沒有過。
她只是把景蘭放在了心底,從一罈子新酒變成陳釀,夜夜孤枕難眠又或者在佛堂青燈古佛之下,獨自一個人品嘗。
這一世,初見景蘭時,她可是特別留意了她的表情,也如願看到了景蘭的失態。
景蘭眼尾微微上揚的杏眼陡然睜大,臉上是痴迷和吃驚兼具的表情。
如此一來,沈婉便認定前世景蘭沉塘前夜說的話果然是真的,景蘭對自己一見鍾情,喜歡自己。
只不過,後來景蘭的表現跟前世大不一樣,讓沈婉有點兒拿不準了。
但她還是很有信心的,認為景蘭多少是有點兒喜歡自己的,自己又讓她好吃好喝住在竹筠樓書房隔壁,只要一會兒景蘭的爹娘來求情,景蘭就會如同前世那樣為了那兩個少年,為了她對自己的暗戀,願意簽下賣身契,成為自己的奴婢。
當安春拿出鑰匙打開鎖,推開那間關著景蘭的小屋的房門時,沈婉看到屋子裡的那張黑漆小圓桌上的甜白瓷盤子上空空如也,旁邊的小丫鬟低聲說景蘭真能吃,又吃了一盤子茶糕不說,後來還要了一壺龍井茶。安春便小聲嘀咕說又一錢銀子沒了。
小丫鬟要進裡間去把景蘭叫出來見沈婉,沈婉擺擺手說不必了,她自己進去看一看。
她放輕腳步轉過屏風,看到了躺在裡間床上,面朝外睡著的景蘭。
沈婉走過去低頭仔細瞧著她,見她雖然沒心沒肺睡著了還流了口水,但秀眉還是蹙著,大概即便在夢中也有心事。一打眼見到她搭在身上的錦被滑下去一些並沒有遮住腹部,沈婉就伸手去將被子拉起來給她蓋好。
景蘭在吃過兩盤子茶糕,喝了兩壺龍井茶之後,心滿意足地走入裡間,看到那張鋪設華美的床,自然要走過去坐下。坐下了就想躺,再加上帳中濃郁的好聞的甜香味兒,又是在春日午後人容易犯困,所以景蘭一躺下去一會兒瞌睡蟲就蜂擁而至,在睡著之前,她用腳把錦被勾過來胡亂搭在身上。
在沈婉進來瞧她之前,她睡了有大半個時辰了,估計穿來之後她從來沒有午睡過,又或者是到底擔心著偷米一事並未解決,所以,景蘭睡得並不深。沈婉一替她拉被子蓋上,她就被驚醒了。
一睜眼,見到了唇邊噙著笑,彎著腰,牽著被子替她蓋上的沈婉,愣了愣之後,景蘭趕忙爬了起來,抱著被子往後挪了挪,離沈婉遠一些,警惕地望著她。
沈婉見景蘭這樣,也有片刻的怔愣,以及失望。
她僵著身子,保持著彎腰替景蘭蓋被子的姿勢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子來拍了拍手,道:「你若受涼病了,還要花我的錢替你找大夫瞧病……」
景蘭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她盯著沈婉,心想眼前這個如玉般美麗出眾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有病,或者說精分了。明明是她讓人抓了自己,把自己當成偷米賊,還把自己關起來。然而關的地方卻是布置一新,吃的點心喝的茶都是上等貨,末了,自己一不小心睡著了,她還進來給自己蓋被子。儘管她說給自己蓋被子是怕自己生病要花她的錢請郎中,但這個理由景蘭直覺說不通。不管怎麼說,既然她這麼好心,可是為什麼不聽自己的辯解,還是把自己當成偷米賊?
「姑娘,我真……真沒偷米,你相信我好不好?」景蘭不死心地再次對沈婉哀懇道,她抱著一線希望,認為如果此時的沈婉真得精分了的話,這會兒應該是心軟的時候,或許這會兒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求她會有用。
沈婉聽完「哦」了一聲,不置可否,她只是貪婪地盯著景蘭看。
這會兒屋子裡只有她們兩人,她站在景蘭床前,兩個人隔得並不遠,應該說這是沈婉重生之後兩人挨得最近的一次。她想把眼前這個思念了五十一年的人飽看一回,一解相思之苦,至於景蘭解釋的話,她當然也聽見了,也相信,然而卻不能開口贊同。
景蘭被沈婉如此「審視」,心裡也在打鼓,不知道沈婉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時間屋子裡的氣氛有些凝滯,也有些曖昧。
好在景蘭正覺得不安時,外頭響起丫鬟安春的聲音:「姑娘,陳媽媽來了,她說她有事向姑娘稟報。」
沈婉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一直盯著景蘭看,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忙收回視線,轉過身朝外應了一句:「我就來。」
說完,也沒再看景蘭一眼,就走了出去。
走出去后,沈婉就在外間的黑漆小圓桌子旁坐下,讓陳媽媽近前來回話。
陳媽媽就走到沈婉身邊,恭恭敬敬地稟告沈婉,說半個時辰之前三個小偷米賊的爹娘來求見了范管家,求他網開一面,只要放了三個小偷米賊,他們情願賠償沈家兩千斤米。范管家就讓她上來稟告沈婉,是否接受他們的賠償,放過三個小偷米賊。
沈婉聽了就問陳媽媽,要是自己不拿主意,讓范管家拿主意,范管家會怎麼做。
陳媽媽道:「范管家說咱們沈家不缺這錢,還是要把這三個小偷米賊送官,才能震懾本地村民,讓他們不敢到咱們沈家來偷東西。」
「你們也太欺負人了!本來我弟弟和阿虎哥前後也不過偷了一二十斤米,我爹娘還有阿虎爹娘願意賠你們兩千斤米,你們還不放人,你們……你們真是為富不仁!」在屋子裡面把陳媽媽跟沈婉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的景蘭沖了出來,紅著眼圈兒指著沈婉等人憤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