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千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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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季三昧強自壓下了泛到喉嚨口的酸醋,成功地將白菜被拱的痛苦,轉化為了小孩子初聽到房/事時的好奇:「那是什麼感覺?」
沈伐石:「……」
罷了,不問也罷,自己這番話歧義太多,倒像是帶壞了小孩兒。
誰想季三昧竟被勾起了興趣,不依不饒地湊過來,誓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什麼感覺?」
在滿腔抑鬱間,季三昧倒真有些好奇,能叫沈伐石這樣撩都撩不起反應的性冷淡,說出「人世間最好的情愛」這般露骨的話,那得是一個怎樣的人?
沈伐石不欲多談,把手指覆上他的眼睛:「……睡覺。」
「隨便概括下就是了。」沈伐石的手掌對季三昧這個年紀的小孩兒來說太大了,隨便壓下來就能蓋住整張臉,從季三昧的口鼻中呼出的濕潤暖流在沈伐石的掌心搜颳了一圈,又撲回到季三昧臉上,夾帶回了一絲悠遠的檀香氣味。
他抽了抽鼻子,把這絲微香珍惜地吸入肺中,繼續不死心地追問:「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沈伐石一語不發,垂眸低思。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硬要用一句話概括的話……
單是他的一隻腳,就比別人脫光了還有吸引力。
但這樣不堪的話,沈伐石打死都不可能對眼前的小孩子說。
得不到沈伐石的回應,季三昧也漸漸安靜了下來,他把頭靠向沈伐石,用後腦勺去找他的大腿。
察覺到他的目的后,沈伐石從善如流地把小傢伙軟綿綿的半面身體拽起,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腿上。
他的手掌不再壓著季三昧的臉,而是虛虛地併攏著,蓋在他的眼睛上方,為他擋去滿室的燭光,好教他能安寢片刻。
季三昧閉上眼睛,酸勁兒去而復返,餘味悠長,久久不散,不過這種酸度還不至於燒壞他的腦子。
叛道歸佛,意味著拋棄家人,背井離鄉,這並不是季三昧熟悉的那個沈伐石能做出來的事情,雖說因為母家出身不好,沈伐石總不受沈家人待見,但他對自己的父親禮敬有加,頗有孺慕之情。
……除非發生了什麼自己所不知曉的重大變故。新網址:www.56shuku.net
而沖著沈法師那鋥光瓦亮的腦門,還有這欲言又止的態度,他身受情傷、遁入空門的可能倒是更大些。
所以,在自己死前的兩年和轉生的七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多時,仆侍把飯送來了,季三昧把自己梳理清楚的線索飛快寄存在腦中一隅,神清氣爽地爬起來身來,打算用飯食壓一壓滿口的醋氣。
兩個小菜雖說不見葷腥,然而勝在清爽可口。松茸炒竹蓀,京塘蓮藕,再加一碗細米飯,讓季三昧捧著碗吃得心滿意足,但他還是不免從這兩客小菜中品出了濃濃的銅臭味。
沈伐石在他用餐的全程中都在注視他拿筷子的手,季三昧注意到了這一點,卻連一點加以掩飾的意圖都沒有。
沈伐石天生不善用正手,沈家人糾正了他無數遍也難以改正,索性放任他去了,而自己除了喜歡用左手持托煙槍之外,拿筷執筆均用右手,姿勢也沒什麼特別之處,沈伐石就算盯出花來,怕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吃飽喝足了,季三昧躺回床上,真心實意地摸著肚子道:「沈叔伯太破費了。」
一無所獲的沈伐石又隨著他坐回了床邊,神色不變。
……這孩子一點都不認生的樣子也像極了他。
也許是受季三昧的油腔滑調感染,也許是真把季三昧當做了故人的外甥,沈伐石伸手按揉起他微鼓的胃腹來,助他消化飯食:「……嫌破費還要把飯都吃完。」
季三昧被揉得很舒服,眯著眼睛貼在他懷裡昏昏欲睡,讓沈伐石不由想到覺迷寺里那隻常年懶洋洋的橘色老貓。
季老貓舒適地蜷起兩條小小年紀就比例驚人的長腿:「不吃就要浪費。」
沈伐石失笑:「那你告訴我,以後要吃多少才好。」
「不要菜,我只吃一碗飯就夠了。」季三昧說得含含糊糊。
吃飽后湧起的困勁兒實在難以抵擋,在這個時候,人的意志力最為薄弱,但是季三昧並非常人。
在他的腦中,涇渭分明地排布著見人說的人話,見鬼說的鬼話,醉酒說的醉話,並不會因為季三昧宿醉、做夢或是睏倦而發生任何轉移。
這個本事,能讓他在睏倦至極的情況下,仍舊能把多餘的、累贅的話尾咽進肚裡。
「……我只吃一碗飯就夠了……菜都是六塵的。」
小的時候,豳岐慘遭滅族,季氏兄弟先失母,后失怙,進入燭陰城中,兩個孩子並不受待見,又無依無靠,窮困窘迫,很吃了一段時間的苦。
為著弟弟將來的身高著想,季三昧養成了吃飯只吃米不吃菜的習慣。
但這個習慣養成的過程實在太苦,吃不飽飯的季三昧常餓得難受,為了緩解火燒火燎的飢餓感,他什麼東西都吃過,冬天裡分配的煤炭都被頗具探索精神的季三昧啃過三四口。
後來,他意外發現,兄弟二人居住的小院後有一片荒廢的煙田。
季三昧設法種活了這片煙田,自己拿竹子削了套煙具,餓了的時候吸上兩口,竟也能抵得五分飽。
他的煙癮就是在那個時候染上的。
吃飽后,他還想按慣例地嚼上兩片煙葉,可是,一來是因為沈伐石為他揉腹揉得太舒服,二來是因為沈伐石就在身邊,季三昧硬是壓下了發作的煙癮,偎在他懷裡睡著了。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著后,沈伐石拉起了自己的手掌,把鼻端湊在指尖上淺淺一嗅。
小小年紀,他指尖的溝槽里已經有洗不去的煙草味了。
這股煙草味讓沈伐石的眸光里浸滿了難言的柔和,他在床沿邊坐定,垂下眼睛,寸步不離地照料著熟睡的季三昧。期間他試圖把自己的梵雲袈/裟從他身上取走,無奈季三昧裹得太緊,怕擾了他的夢境,沈伐石只好作罷,轉而伸手,撫摸起他的耳珠邊緣來。
小孩子體溫高,尤其是睡著了之後,小小的身體恨不得燒成一鍋火爐。季三昧也不例外,他的面頰上漾滿動人的水紅色,耳朵活像是兩隻軟綿綿紅彤彤的餃子,耳珠豐潤又秀氣,捏起來又燙又軟,手感極好。
沈伐石望著他的臉,沉吟。
若你是他,為何要轉生成季六塵的孩子?難道就那麼放不下那個傢伙?
若你是他,轉生之後,還會記得我嗎?
沈伐石就這麼坐到了四更時分,門從外被敲響,仍是那個仆侍的聲音,溫文爾雅卻又有足夠的中氣,把每個字都咬得清楚詳明:「……沈法師,王公子和長安公子來了。」
門應聲而開,誰成想王傳燈前腳還沒踏入門內,就聽沈伐石一聲吩咐:「別把血腥氣帶進來。」
王傳燈一怔,待看清沈伐石懷中的季三昧后,便露出了瞭然的神情,滿眼的溫柔色澤竟讓人有種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感覺。他聲調平穩地應道:「是,總督。」
隨後,他優雅地轉過身來。
魅的血沾滿了他的半副前襟,在廊間的燈籠映照下發出妖異的色澤,但他卻絲毫不在意地轉向面色發白的仆侍,詢問道:「盥洗房在何處?」
王傳燈走了,長安則留在了房內。
頂著一張和季三昧一模一樣的臉的長安,很端莊很不季三昧地立侍在床側,眼睛卻直直地瞄著季三昧,目光中有著難以掩飾的好奇:「師父……」
沈伐石打斷了他的話:「等傳燈更衣回來就回覺迷寺。白帝山的情況等回去再說。」
長安:「師父,可以帶著他一起走嗎?」
「他」明顯是指季三昧,沈伐石「嗯」了一聲,並不作他答。
長安卻會錯了意,聲調里透出一股難言的歡欣:「小師弟?我有小師弟了嗎?」
沈伐石默然不語,不置可否,但長安卻是真心實意地歡喜起來,他走近了些,彎下腰看了熟睡的季三昧一會兒,贊道:「可愛。」
沈伐石:「……」
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思,他偏過半個身子,擋住了長安看向季三昧的視線:「去收拾收拾,早些返回覺迷寺。……回寺之後,我有件要事托你去做。」
長安被潑了個措不及防,連帶著負傷在身的季三昧也裡外里濕了個徹底。
季三昧思路運轉如飛,連跳數個時空,轉眼間已繞前生一周。
梳理完畢后,他騰出一瞬間的工夫,做出了一道三選一的選擇題,目光在沈伐石、長安和王傳燈間逡巡了一輪,敏捷地丟給了王傳燈一個眼神,隨即舒展了肩膀肌肉,牽扯到了沒入身體兩寸有餘的樹枝,硬生生痛出了一汪眼淚來:「疼……」
女人來得氣勢洶洶,把理智一路拋甩到身後,聽到季三昧哭疼,理智們才零零星星地溜達了過來,附體入身。她提著桶,倒吊的眉毛捨不得放下,嘴角的兩撇法令細紋卻緊張地綳了起來。
王傳燈只需一愣之息就領會了精神,一步上前道:「等等,夫人,請先別走。」
本來還打算質問到底的女人瞬間被這一句話打成了「撒潑后想跑路」的不良形象。
季三昧的眼淚順著臉龐往下滾,看起來好不疼人:「嗚啊……」
且不說那女人的良心會不會痛,長安先給心疼壞了,不顧自己一身的濕,用袖子不住地為季三昧擦眼淚:「不哭,不哭啊。」
王傳燈的上下臉涇渭分明地劃分出了各自的領域,眼裡有冰,嘴角含笑,構成了一個標準的「皮笑肉不笑」:「夫人,我家孩子好好地在這裡玩耍,你一盆水沒頭沒腦地潑上來,這讓我們很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