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朝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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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檀望了望品香樓的招牌,忽然覺得時間真是個好東西。當年叫他痛徹心扉的人,如今面對上,一片坦然。好似面對謝容,也並非甚麼困難的事。
岳先生說這就是放下了。若重來一次,他也不會後悔,不過有些東西,還是只適合回憶。
正這般思著想著,鼻間縈上一股香甜的氣息,循過去正見糕子鋪下熱騰騰的米糕蒸出了籠,想見這是岳淵饞愛的小吃,即刻轉彎兒去買了一斤回去。
岳淵學完劍法回府後,聽下人說李檀被謝容邀去喝酒,心中又彆扭又不悅,固執地在府門口等著他。
岳淵本以為要等到很晚,卻不想黃昏未到,就見他回了府。
李檀遠遠看見岳淵,驚奇地喊道:「阿淵?」
岳淵也不應答,趕忙跑過去,順手去接李檀手中的東西。李檀將米糕遞給他,自己拿著錦盒,問道:「剛回來嗎?在門口待著做甚麼?」
「恩。剛回。」岳淵不經意地問道,「去巡營了?」
「不是,景王爺請喝酒。不過我近來戒酒,他見我無趣,就將我趕走了。哈哈!」李檀揉了揉岳淵的腦袋,大咧咧地笑著,「酒不是個好東西,你也不要喝。偶爾品一品。」
岳淵莫名松下口氣,又聽李檀說:「我買了米糕,你叫廚房切了去,晚上我們跟娘和大嫂她們一起用膳。」
「好。」
岳淵應下,乖乖地跑到廚房去了。
李檀攜著錦盒走到書房,左右打量一眼,緩緩打開,裡頭倒沒有甚麼東西,只一些紙張,看樣子像些密信。
一張一張展開,平攤開來,每一張上都只些許幾個字。按照上書時間排好,仔細看下來,看得李檀背脊陣陣發涼,渾身僵硬。
三月初三,九皇子謝辰大病初癒,誤食冰湯,惡寒入體,病情加劇。皇上憂心九皇子病情,一連半月宿在玉瓊苑。孟昭容求得一玉如意,再得一血珊瑚。
三月初七,上靈寺的玄明和尚入宮,為七皇子謝清誦經祈福。后入上靈寺查探,僧人言寺中無僧人法號玄明。
三月初八,皇上下令移法華碑入玉瓊苑。月二十七,法華碑由陳侍郎運回宮中。
三月二十九,臨暮春升遷之際,負責甄選點冊的兵部吏司楊珍入宮述職,得見其妹楊宣靈楊才人。
四月初一,太子近侍施遠升遷落選。
四月初三,九皇子落水,太子捨身相救,但因九皇子久病難愈,未時身亡。孟昭容突患瘋症,淑妃下令將其軟禁在玉瓊苑。
四月十五,宮宴,孟昭容欲刺殺太子,施遠護駕,失手殺死孟昭容。
謝容眼線所集下的信件不止這些,可他單挑出這些個來給李檀看,其中意義導向,李檀一想便明了的。
後宮謀權,李檀不是不知。內宮外朝,哪裡有一處清白的地方?
李檀留了眼線在後宮當中,其中陰私,多少也知道些,卻怎麼也沒想到這一切會跟姐姐有關。
密信上書「九皇子誤食冰湯」,誤食一說,實屬荒謬。
移法華碑之時,李檀就差人去太醫院打探過九皇子久病不愈的原因,如若法華碑真不可得,他也好有其他對策。卻不想從太醫院傳來的消息卻是又可笑又可悲——
九皇子纏病數月,並非太醫院無能,而是他的母妃不想讓他好。
原就是那孟昭容見九皇子得宣德帝歡心,不惜拿稚子的病情來獨佔帝王寵愛。
李念將計就計,請來玄明和尚入宮作法,捏造「金翅」怪說。孟昭容雖然存心爭寵,卻也沒想真害了自己孩兒的命,一時心急大亂,想也不想就在御前求了法華碑。
太子勸宣德帝以雲梁百姓為重,放棄移動法華碑的念頭,再另尋他法。
豈料孟昭容口出妄言,明指太子意圖殘害手足。宣德帝本就對皇子內鬥、兄弟相殘極為忌諱,在堂堂御前被孟昭容批了這麼一句,太子焉能不恨?
況且父皇如何疼愛九皇子,他這個做長的皆看在眼裡。宣德帝素日里對他要求極為嚴苛,噓寒問暖頗少,疾言厲色居多。太子並非聖人,說不嫉妒,都是假的。
加上太子的心腹施遠沒能在今年循例升遷,好巧不巧,偏偏是在移走法華碑之後的節骨眼上出了差錯。施遠能如何想?他是雲梁中人,而法華碑關乎雲梁風水,如今叫人強移了去,他的仕途受損也是註定的。
任誰知道這些舊日恩怨后,那宮中「九皇子失足落水,太子捨身相救」一說就顯得十分可笑了,如此孟昭容在宮宴上行刺太子,也有了解釋。
說九皇子失足落水,誰能說不是呢?誰能找到不是失足的證據呢?孟昭容得了失心瘋,瘋瘋癲癲,誰也不會信她說的話,縱然她在九皇子死後想明白是誰謀得此局,也早已無力回天。
可這一切的一切,看似都與李念無關,可又與李念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孟昭容因九皇子而得聖寵,恃寵而驕,甚至連李念都不放在眼中,曾多次對她出言不遜。李念寬容大度,不與她計較,平日還對九皇子百般好,關懷倍切,勝過孟昭容這個親母。
可正因如此,孟昭容才以為李念怯懦好欺,一再放肆,仗著皇上寵愛,就以為自己在後宮當中能夠無法無天。這無意間招惹多少仇恨,怕是連她自己都不得知。
再後來,李念令玄明和尚捏造鬼神怪言,驅使孟昭容恃寵求得法華碑。
李念自小就跟楊宣靈楊才人有過交情,兩人在宮中互相扶持、感情甚篤,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楊才人的哥哥楊珍任兵部吏司,負責年春考核升遷事宜。李念開口讓楊珍壓住施遠的官職,並非甚麼難事。
施遠是太子近臣,自然而然就會把自己不能升階一事怪在孟昭容驕寵弄權上,私下在太子面前讒言詆毀孟昭容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如此一來太子和孟昭容母子的關係正是雪上加霜,勢同水火。
李念不在乎這些微不足道的謀劃下的結果如何,只要能讓孟昭容樹下更多的敵人,於她來說都是最好的結果。
當空纏悶雷,頃刻間,瓢潑大雨猛地墜落塵世間。幾日盛著的暑熱消散在冰涼的雨滴當中,砸在窗欞上,信紙上水洇洇,化開墨跡。
長久地,李檀輕哼了一聲,半笑著喃喃道:「借刀殺人。是意桓輕看姐姐了。」
※※※
秋風捲來霜意的時候,鹿鳴書院開了新課,岳淵也要按照之前與書院先生的約定到書院去。
鹿鳴書院分為兩館,下乃啟蒙廬,喚不言;上乃少年廬,喚成蹊。
岳淵雖然入學晚,但好在岳懷敬本身學識過人,在岳淵小時就悉心教導。岳淵啟蒙早,加上平時勤奮好學,成蹊館的幾位大學士對他口評頗高。
關飲江以書童的身份伴岳淵一同入學。館內開設武學,關飲江雖不算正式學生,也能旁觀學習,半月下來也是小有收穫。
武學的掌教名叫姚崇義,李文騫老將軍門風規謹,能養出岳淵這樣出色的子弟,姚崇義自不會驚訝。可他見關飲江此人拳腳功夫雖然雜亂無章,但練習得十分嫻熟,身形強壯矯健,不亞於岳淵。
姚崇義也是寒門出身,熬到今天的官職很不容易,看見關飲江,就彷彿看到自己少年時的樣子,自然對關飲江這樣的子弟存了一份提攜之心。
姚崇義私下裡對關飲江多番指導,有意收他為門生。姚崇義本身功夫不俗,能得他指點,關飲江感激不盡,更有意表現自己。
一來二去,這武學課上,關飲江和岳淵就成了頂出色的人物。
大梧桐葉泛著蒼蒼塵黃,秋風一卷,成蹊館就迎來一場落葉雨。
姚崇義從館內喝了茶出來,見關飲江還在校場扎馬步,揚聲喊道:「行了!今天到此為止。哎——岳淵跟陶望禮呢?」
陶望禮是太史令陶辨機的獨子,陶辨機在外遊歷收集傳聞逸事,只留這麼個兒子在京都。
上次因趙敏行、趙敏言兩兄弟的事,岳淵也在李檀那裡聽說陶辨機為人嚴謹周正,專於史學,乃是朝中清流。他對陶辨機甚為敬佩,入學之際,聽聞他的兒子陶望禮也在成蹊館里上學,自然生出親近之情。
岳淵才識淵博,性情和善。交涉一番,陶望禮見兩人志趣相投,很快就和他熟稔起來。
熟識后,岳淵才發現陶望禮一點都不像他父親那般沉穩刻板,活一上躥下跳的野猴子,鬼機靈得厲害。而岳淵也不是什麼安分的人物,兩人混在一起,常幹些狼狽為奸的混賬事。
比如現在,姚崇義叫他們三人在校場扎馬步,陶望禮攛掇岳淵逃學去逛廟會,只留下關飲江一人,叫他想辦法來騙過姚崇義。
原本岳淵不想去,他怕逃學的事叫李檀知道,回去免不了一頓脾氣;可陶望禮說今日廟會上展一支鶴文銅爐,岳淵想起近來幾日李檀總是睡不好,正好去買些安神香回來,故而二話不說就跟陶望禮跑了。
關飲江僵紅著一張臉,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作答。姚崇義一看就知道這岳淵和陶望禮已經跑了,氣得冷哼一聲,全是恨鐵不成鋼的憤懣。
岳淵和陶望禮長於文學,幾位大學士也是千叮嚀萬囑咐姚崇義,打不得罵不得,也不要往狠里練他們。姚崇義管不了這些個高門子弟,只將一腔憤怒發泄到關飲江身上,厲聲說:「你莫要學他們偷懶,再練一個時辰!」
姚崇義年少時吃過大苦,將「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奉為宗旨,他見不慣躺在富貴鄉裡子弟,常常對學生十分嚴厲。
關飲江已被連續練了兩個時辰,這時腿肚子酸痛不已,直打哆嗦,背後也早已汗濕一片。但見姚崇義厲聲斥責,他也不敢有所怨言,強撐好下盤,再度蹲了下去。
天色將暮,晚風漸漸冷下來。從館里上算學的學生方才下了課,每個都叫算術為難得不輕,垂頭喪氣的。
關飲江眼見著已經撐不住,腿狠狠地打著顫,他閉上眼睛,死命咬著牙。忽地,他的腿肚子被狠狠踢了一腳,關飲江本就站不穩,這一下就將他踢翻在地。
關飲江半身吃痛,手掌中滲出血絲來。他狠狠擰起眉,抬頭看向那人。
眼前是一個華衣公子,左右傍著四五個僕人,他生得一臉富貴相,滾圓的肚子似乎快要將那絞銀絲的腰帶撐裂開來,蹬雲頭錦靴,一腳就踩在關飲江的手掌上。
他將一側的參茶遞到李檀面前:「問你一件事,你要如實回答我。」
李檀將參茶一飲而下,半笑不笑地說:「我有甚麼事情好瞞你的?」
「你何時染上酒癮的?」
李檀少時喜釀酒,但絕不嗜酒。陳卓來時見李檀昏沉不醒,一直夢囈,故而喚了位大夫來號了號脈,大夫診后望陳卓能勸誡李檀少飲酒,並言看脈象,李檀癮症纏身多年,日久天長,恐傷本元。
軍隊里軍紀嚴明,尤其是虎威將軍統領的鐵鷹軍,治風嚴謹,絕對不會容部下縱酒。
李檀冷不丁地僵了一下,嘴角漸漸漾出笑來,溫著聲音說:「我已戒酒多時,只是這幾日糊塗得很,肚子里饞蟲一上來,沒能管住自己。」
「我在問你為什麼。」
「...不要問了。」李檀別開目光,微皺著眉頭,說,「三願。不要問了。」
看著李檀痛苦的神色,陳卓抿了抿唇,藏在袖中的手指緩緩收緊。他吞吐一口氣,方才沉聲說道:「好。我不問了。跟我說說岳淵的事罷,我聽燕行天說,那孩子闖了禍?」
李檀這才將昨日的事告訴陳卓。
陳卓一聽岳淵拔劍將謝容刺傷的事,輕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戲謔道:「真是厲害。能將謝容刺傷的,他是頭一個。」
李檀聽出他的玩笑,卻愈發覺得煩躁,腦海里浮現的都是夢中的場景,一想便更覺得頭痛。
陳卓道:「無須這般愁眉苦臉,謝容為人...還不至於為難一個孩子。他捉了岳淵,定是對你有所求。你可想出什麼對策了?」
李檀說:「已有對策,只是要等上幾日。我擔心阿淵,他從黎州來,可能一時半會適應不了這樣苦寒的天...牢房裡,必不好受。」
陳卓說:「讓他吃點苦頭也好,做事衝動不計後果,下次就長記性了。你若擔心他,我託大哥去打聽打聽他被關在哪裡,容你去探望。」
「與他無關。是我不好。」
是他誤事,連累了岳淵。謝容本意是要為難他,卻拿岳淵當籌碼。
李檀思忖再三都不覺放心,片刻后,嘆息著說:「我還是去宮中看一看姐姐罷。若是謝容真咬著阿淵不放,有姐姐在聖上面前寬言兩句,我好放心。」
「你這來去匆匆的,之前回京可曾進宮看過淑妃娘娘?」
「受封后見了一次,只是走得急,沒怎麼說上話。」
「帶些她心悅的小玩意兒去,別讓她寒了心,以為你只有出事的時候才會念及她。淑妃娘娘一個人在宮中...也是難過。」
陳卓知道李檀最有心思,叫他放在心尖尖兒上的人,必能感受到這個人的溫情。
只是姐弟兩人多年不見,之前聖上選他姐姐李念入宮,李檀為此大鬧了一場,彼此之間生下嫌隙;加上宮闈森嚴,見面也是不易,姐弟情分也漸漸疏卻不少。可兩人畢竟是沒了血肉還會連著筋骨的親姐弟,倘若還有一個人能夠扶持著李檀,那人必定是李念。
李檀說:「姐姐現在已有了個孩兒,上次回京不得見,這次也正好看看。想來還是我這個做舅舅的不稱職...」
李念誕下麟兒的時候,是在六年前。那時候李檀在鳳陽關不得歸,喜訊附在金箋上送到邊關,李檀才知道自己已經是舅舅了。孩子的名字叫謝清,聖上的第七個兒子。
那時候的李檀握著金箋,又哭又笑,李家沒落後,他的姐姐終究是永遠出不了皇宮了。
他不是不去見李念,是不敢去見她。
當初他執意不肯李念入宮,在聖上面前說了諸多大逆不道的話,龍顏震怒。
李念將他拖到偏廳,惡狠狠地說「你不要耽誤了我」。李檀以為她攀龍附鳳是想要飛上枝頭變鳳凰,口不擇言的說了許多割人心的話,說得李念眼淚直流,泣不成聲。
他平生都未見過李念流過那麼多的眼淚,到最後李檀啞聲,低著頭跟李念道歉,苦苦央求她不要去宮中。李檀還將兩人同做的仕女像端出來,告訴她「進了宮之後就再也不能一同去做泥像頑了」。
誰知李念捧著仕女像撫摸了好久,最後紅著眼咬著牙,將那仕女像摔了個粉碎。
李檀看著一地的碎片,愣了半晌都沒反應過來。自此,兩人連著的姐弟情也隨之一起破裂。
日後他鮮少問起李念在宮裡如何如何,有人說,他也避著不聽。
只是偶爾聽大哥李梁說起過姐姐在宮中過得不好...
李念不願意討好聖上,請了最偏僻的宮殿居住。聖上因著李家不想冷落了她,曾幾次到她宮中陪她說話解悶,可李念幾句冷言冷語就惹得聖上不快,故而她一直不受寵。
沒有皇上恩寵的妃嬪,猶如身陷冷宮,又怎會好過?
後來李檀再長大些,回想起當時的種種,才恨自己血氣方剛不知輕重。當初李念那般狠絕地摔了仕女像,才是真真切切地顧及著兩人的親情。
李家尚未沒落之時,李念尚且能憑著李文騫在朝中的地位在宮中過著錦衣華食的生活,雖然孤獨寂寞了些,但總算衣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