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假天地書
一名元嬰並三名金丹被小小一元嬰修士纏得分身乏術,愣是眼睜睜看著百餘逍遙弟子衝散己方十幾名築基修士的阻攔,元嬰者攻勢漸凶,顯然已怒上心頭。
陸寒霜等弟子們全部撤出視線,突然停了手。
元嬰者先是一愣,繼而猖狂惡笑,「呵!如今服軟已晚矣!爺爺非要扒了你的皮教你漲漲教訓,小小年紀別隨便學人亂逞英雄!!!」
陸寒霜忽而一笑。
笑容古怪,讓幾位夜襲者心頭髮毛,正待出手教訓,膝蓋突然一彎,「砰!砰!砰!砰!」盡數跪地,駭得四人猛然抬頭,便見原本還能洞視內府的元嬰小子突然探不出深淺,一身威壓外放,磅礴如海竟壓得幾人脖子硬生生一點點折下,匍匐到泥土上。
趕來援助的築基弟子竟連身都未近,十幾丈外就被壓得半身陷入泥土裡。
霎那冷汗津津。
「你、你、你這般年紀竟然已經是化神期?!!!」
夜襲者只能聽到白髮青年一聲輕笑,與四人面前從容徘徊的腳尖,以及寒涼的,帶著幾分百無聊賴的聲音,道:
「說說,為什麼偷襲逍遙派?」
四人不發一言。
突然脖子一重猶若千山壓頂,驟然眼睛充血,頭昏腦脹喘不過氣,幾人張嘴,唇齒顫動,咯吱咯吱直響,喉嚨只能發出不成音調的氣聲,如破了洞的風箱,粗而重。
恍恍惚惚幾要窒息過去,才又忽而一輕,聽青年施施然又道:「如今,可想說了?」
「想!想!想!」四人再不敢抵抗,一股腦就說清前因後果。
這批人原是附近一小小葯修門派,被人盯上存葯豐富的倉庫,慘遭修真聯盟迫害。掌門不願交待倉庫位置已被聯盟斬殺,剩下一門一千零七十八人,一個時辰殺一人,直到願意供出位置為止。
幾位長老不欲讓聯盟得逞,趁夜帶弟子去附近靈谷尋喚火草,想裹於藥丸,讓食者爆體而亡,好讓聯盟自食惡果。恰逢逍遙派在旁紮營,便心生一計,想盜了倉庫里的喚火草,順便再嫁禍給聯盟,一石二鳥。誰想那一幫子元嬰帶築基的弟子里還藏著一隻扮豬吃老虎的,才陰溝里了翻船。
四人戰戰兢兢說完,許久未見動靜。
本就是用心險惡,挑撥逍遙派與修真聯盟,心裡正惴惴不安,突聞青年又道:「你們既然有心嫁禍,必然偷有證物?」
「是。」元嬰長老道,「我們當時為了脫身,殺了一隊巡夜的聯盟修士,順便偷走了他們的身份牌。」
「我們本也是被逼無奈,還請仙長大量,放我們一條生路。」
其他人紛紛求情。
青年又是一笑,這一次笑聲明朗,竟有些清風徐來之意。
「看你們窮途末路不得已而為之,我便饒你們一次。」他道,頗為愉悅的語氣,「你們放下聯盟的身份牌,即可自行離去。」
十餘人死裡逃生跑了老遠,還有些恍惚難以置信感,「他……就這樣放過我們了?」
唯有閱歷深的元嬰長老眸中閃過異光,似是明了青年用意。
等兮淵攜師侄別鷺趕去靈谷,見到的便是滿野草木灰,彷彿烈火燒遍,又似雷過焦痕。
白髮的青年歪倒於一片黑灰里,半身染血。
「是修真聯盟乾的。」別鷺尋了疑似幾處屍骨燒毀的灰丘,挖出幾塊鐵牌均帶聯盟的標記。
兮淵恍似未聞,輪椅飛出轎子,軲轆軲轆在黑灰里劃過兩道深痕,他抬臂拂袖,一股風捲起青年落入他懷中,只手懸於腕上診脈,忽而眉頭微皺,抬掌貼在青年腹下。
「哇哇哇!我的好師叔啊!縱使如今別霜再美色誘人您老好歹也是堂堂上仙,怎可趁人之危?!」
兮淵沒理會他的胡言亂語,探查許久,微微一嘆,「進階化神了。」
別鷺這下可是真驚住了,走過來就探手往青年下丹田摸去,被兮淵顰眉擋開,嘟囔一句,「小氣。」
猜測道:「聽說修真聯盟最近四處恃強凌弱,正巧有一路人馬在這附近劫掠,該不會養肥了膽子連我逍遙派也敢下黑手了!」
想想又道:「也不知道是別霜師弟因禍得福還是這幫人倒霉,看上去像是兩方廝殺逼得師弟在危急中意外晉階化神,那些倒霉催被雷火牽連了?」
兮淵未發表一言,抱著人飛入青轎,「走吧。」
陸寒霜這一番捨己救人,力挽狂瀾,讓他威望大漲。等他再醒來,面對的便是弟子們的感激,師門的賞識,連一向與他不合的別鶴,都端著碗葯湯別彆扭扭喂他。
陸寒霜歪頭避開,接過葯碗自己喝了口,才問翻了個白眼的別鶴,「我昏迷這些日子,夜襲的事情如何解決了?」
「師門已派人上聯盟討說法,可聯盟那幫奸詐小人抵死不認!真真氣煞人也!」
「……哦,是么?」
別鶴見他一副若有所思,憤憤道,「你別擔心,師門不會白讓你遭這些罪,一定會讓聯盟給個交代!」
陸寒霜「唔」了聲,就「強撐著」病體不顧別鶴阻攔下了床。
他趕去逍遙主峰殿前,讓人通報一番進入大殿,正見聯盟派來的人與逍遙派對峙。聯盟並不想與兮淵撕破臉面,更何況遭罪的是兮淵愛徒,任是掌門真人發了火,還一直忍著脾氣好聲好氣解釋:
「……姑且不提我盟是否真在附近劫掠,若真有此事又何必節外生枝招惹貴派?更何況,我見這提取的畫面中暴露身形的恰是那草藥門派逃竄的一名金丹長老,定是那老匹夫故意栽贓陷害!」
「若是栽贓陷害,何必遮掩身型?頂著聯盟中人的臉趁夜來襲不是更好?我倒覺得該不會是身形暴露,故意禍水東引?」
陸寒霜一出聲,旁邊聯盟代表臉一黑,回頭一見是苦主,只好咽下不滿,苦著臉解釋,「這可著實冤枉了聯盟!」
可卻沒入殿上幾人的耳,掌門並各位峰主望著徐徐走來的白髮青年,一個個面容慈祥,目露關切。
「怎麼不多休息會兒?」
「還想著等會兒去探望你,這會兒就自個跑來了。」
「索性你是事主,聽一聽也正好。」
真人們七嘴八舌,兮淵揮揮手招陸寒霜走近,搭腕診脈,半響,眉目舒展,轉而道,「夜襲一事,你可有什麼想說的?」
「……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兮淵輕飄飄瞥了眼旁邊急上眉梢的聯盟代表,「盡可直言。」
「是。」陸寒霜道,「我領隊趕往靈谷,一路聽了些流言蜚語,有說聯盟貪得無厭四處劫掠藥草靈丹,那被逼迫的門派本是走投無路,又哪來的膽子再得罪我逍遙派,讓事態雪上加霜?聯盟非說栽贓嫁禍?姑且不提栽贓之人藏頭露尾這『不敬業』的疑點,就我曾聽說——那被劫的門派也是硬氣,掌教寧死不屈,長老們亦是不肯服軟,可見滿門傲骨,實難相信他們會做出夜襲之舉,還望掌門與各位峰主明鑒!」
「冤枉!大大的冤枉!」聯盟代表急道:「我盟與貴派一向以和為貴,怎會做出這般不義之舉?」
陸寒霜不緊不慢道,「貴盟惡行累累,不義之舉未曾少做,何況多添一件?」
「你你你……」聯盟代表無言以對,指著陸寒霜,氣得手指發抖,鼻孔噴張,「這等話實在誅心!你既然如此振振有詞,倒說說我盟是何居心?」
任是代表臉黑如炭,陸寒霜眼觀鼻、鼻觀心,一派淡定,「我又不是聯盟,怎知聯盟居心何在?」
兩方各執一詞。
掌門不好表態,同峰主們交流片刻視線,齊齊望向事主的師父——兮淵卻把目光投向陸寒霜,「這事與你有關,不若你說說如何處理?」
陸寒霜拱手,「既然聯盟非說夜襲是旁人栽贓,想必死的也非那批身份牌的主人,不若讓正主出來與我當面對峙,可好?」
聯盟代表臉色一僵,「那隊巡夜的人已被滅口。」
陸寒霜輕「哦」一聲,意有所指道,「也不知是真被滅口還是燒成了灰,反正死無對證聯盟還不是想如何說便如何說?」
「那你道如何?」
「……既然聯盟無法自證『栽贓嫁禍』的是『假冒之人』。」陸寒霜頂著聯盟代表難看的臉色,上前一步,向掌門請命。
「我聽聞夜襲事發后那門派的弟子盡數被押送到聯盟。」
陸寒霜道,「請掌門允我親自前去審問,弄清事由!」
「可。」
夜襲一事疑點尚存,陸寒霜並不指望能把聯盟拉下馬,不過是埋下一顆分裂異界兩大勢力的種子。
他到了修真聯盟,除了例行審問,便是探明《天地書》第三卷。
這一日,他聯絡了前些日子放走的長老那批人,助其劫獄,趁著聯盟大亂渾水摸魚盜走聖書,便回宗門復命。
是夜。
陸寒霜翻開《天地書》第三卷,通篇白紙,竟是本無字天書。
燭光幽幽,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良久,面色漸沉。
「竟然無法解讀。」
陸寒霜皺眉,「……不該如此。」
照理說,他參透了《天地書》本源道力,既然能憑此尋獲聖書蹤跡,更應該能呈現隱藏的文字,怎會一無所解?總不能是此界天道對他排斥至深,才溝通不了本源之力?
懷著心事,隔日去復命,陸寒霜的氣場便格外冷凝。
掌門以為他是介懷未曾找到證據,寬慰幾句便放人離開。
路上弟子們見他怏怏不樂,也未曾指責他辦事不力,只罵聯盟狡詐,做事滴水不露。聯盟夜襲一事不了了之,非但沒有大事化小,反而引起門派警惕,夜襲受害的弟子正義無法伸張,對聯盟暗恨藏心、耿耿於懷。
陸寒霜回到青雲峰,沒有直接回院子,而是拐進了驚濤殿。
殿中兮淵盤坐蒲團上,長發席地,正擺弄古琴聽濤。堂堂天下第一人,整日無所事事,頗有情趣地研習一上古琴譜。
聞腳步聲停在身側,兮淵也不抬頭,專註於琴上,偶爾翻頁,偶爾撥弦。
陸寒霜也不打擾,盤坐一旁。
靜伴許久,兮淵研透琴譜,才啟唇問了句:「何事?」
「我知《天地書》是禁地遺落之物,前番聯盟大亂,我意外尋得,特奉給師父一閱。」
兮淵不置可否,下巴微斜,示意身側燃著香爐的案幾。
「放那吧。」
竟是看也不看,並不關心的樣子。
兮淵合上琴譜,長袖一拂琴弦,靜一瞬心,才抬指奏樂,悠悠琴音古意,伴著裊裊馥郁熏香。
出乎意料的陸寒霜忍了片刻,忍不住在弦樂轉節、琴音低弱時插了一句,「好歹是天地至寶,師父怎不檢查一下真偽?若是尋錯了怎麼辦?」
兮淵唇角微牽,倏忽笑顏繾綣,有種格外溫柔的錯覺。
他停指壓弦,伴著刺耳「錚——」聲,驀然側首,一雙眸子夜般深沉,納入陸寒霜眼中的冰雪,仿能包容一切,洞視一切。
陸寒霜心弦一緊。
眸中冰雪簌簌,恍若大雪將崩時,兮淵才收回視線,滿身迫人的氣場也狀似無意地融於霜雪中,微透涼意的聲音用近似溫潤的語調,說:
「《天地書》第三卷是偽造的。」
陸寒霜睫毛一顫,垂下眼眸。
兮淵恍若未覺,再續琴聲,邊奏邊道:「因是無字天書,所以無人發覺……」
陸寒霜等了片刻,不見兮淵繼續,抬眸一看,意外對上一雙已是春意潺潺的眸子。不知何時開始,兮淵凝視著他,不動聲色,不含鋒芒,隱著些微探究與思量。指下琴聲嗚咽鳴奏未停,陸寒霜才未曾發覺。
「就這般好奇?」兮淵問。
不等陸寒霜解釋,兮淵再次道:「真本交付禁地前已被替換,去了何處只有龍神知曉,如今白禹只是一座功德像,天下再無人可知,你便是好奇,為師也無法。」
「……您這意思,仍有有法之處?」
「是也。」
「您指什麼?」
「我曾有幸一覽真本,扉頁夾層里有一棋譜,閱之頗為費解,我一時心起,就撕了下來。」
陸寒霜薄唇微顫,「那您可願意借弟子一觀?」
琴聲一頓,復又起。
「說出個原由便借你。」
陸寒霜垂眸,「……一時心起?」
「呵。」兮淵朗朗笑聲穿插於琴音里,一露狂肆,一含幽咽,竟有些表裡不一的微妙感。
仿似電流從陸寒霜脊椎攀爬而上,頸背發緊,頭皮微麻,一陣音波忽而捲起雪白的發,送到兮淵掌中。
兮淵停奏,摩挲一縷白髮,笑言:
「你之膽色傲氣肖我,不知是否也有為師敢逆天滅神的猖狂?」
他若有所指,「若如此,為師倒不知該賞識你還是提防你了?」
陸寒霜拽回頭髮,不改淡漠,「師父所言,弟子不解。」
「你說不解便不解吧。」
兮淵一個袖裡乾坤,遞出一物,「你要的棋譜。」
「謝師父滿足弟子好奇之心。」
陸寒霜拿著棋譜離開,背後流連的視線灼灼難以忽略。陸寒霜摸不清兮淵的想法,只作未覺。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