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他和她風花雪月的事》

文/亦亭

2017.04春季文

第一章

入秋的北城像是進了冰窖一樣，陽光照在身上也不暖，寒氣無孔不入鑽進來，冷得叫人出不了被窩。

這天怕是要下雪了。

程喬煩躁地想，拿了皮筋隨意紮起長發，捋乾淨髮絲，穿著睡衣就到樓下開店。

店門口早已站了兩個風塵僕僕趕來的客人。程喬推開窗往外看了兩眼——

左邊那個身高挺拔男人外形真的很不錯，一雙大長腿，筆直而纖長，上身穿著黑色西裝，裡面是一件灰色毛衣。

他脖子上的還有一條圍巾，蓋住了半張臉，但是露出上半截一對眼睛極其漂亮，像珍珠一樣好看。

這個男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氣質成熟，站在店門口前，雙手閑散的插在兜里，腰背微彎一些。

程喬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越看越覺得他很熟悉。

好像在哪裡見過。

「老闆，開不開店啊，」

程喬轉眼，另一個人站到她面前。他是這個男人的同伴，有一頭殺馬特金毛，看見程喬打開窗，他走過來敲了敲玻璃窗，說：「我們等很久了哎。」

「抱歉，馬上開。」

程喬低頭看了自己的睡衣，說：「我去換一下衣服，只要十分鐘。」

「沒關係。」金毛旁邊的男人忽然說：「等都等了，你可以慢些來。」他的聲音很溫柔，沉穩中帶一些狡黠，像用古典樂器在演奏，可是樂曲卻十分輕快。

程喬聽到他的聲音，人就凍住了。

好巧啊……

剛才還覺得這個男人熟悉，現在不用覺得了。

程喬和他何止是熟悉，都曾經到了蓋一條被子睡覺聊天的關係了。

男人這時也拿下了圍巾，程喬看見他深紅的唇角略彎，別有深意的沖她笑了笑。

「好久不見啊，程喬。」

程喬安靜地看著他片刻，努了努嘴說：

「你好啊，陸嘉洋。」

*

陸嘉洋。

「陸地的陸，嘉許的嘉，海洋的洋。」

程喬清晰地念出每一個字，以前她每次對好友都這樣介紹他。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特別喜歡用這些詞來形容。尤其她念他名字的時候，聲音不知覺軟下來，語氣里全是喜歡和驕傲。

沒想到他們分開六年後，她今天能再一次遇見他，心跳著喊他的名字。

金毛跟在陸嘉洋身後，湊過來說：「咋回事，認識啊。」

陸嘉洋低頭，瞄了金毛一眼——他身高優勢明顯，所以看金毛的時候，要低頭收下巴，眼神不寒而慄。金毛被他危險的一看，一瞬間就乖乖閉上嘴。

陸嘉洋點了支煙：「不買了？」

金毛：「買，買，都來了，怎麼能不買。」

——大老遠陪你走過來，不買一件太對不起我的腿。

程喬這時也換好衣服，回到店門口，摸出鑰匙打開門。

「你們自己看吧。」

程喬現在經營一家古玩店，開在城南舊貨市場後面。

門面不大，裡頭的東西不少，都是她不爭氣的老爸程耳留下來的。

說起程家，因祖上得曹公的庇蔭，世代練就一身倒斗的好手藝，早些年程耳就跟著老太爺一起混江湖、專門下斗，可惜到程喬這一代，因為祖宗的規矩傳男不傳女，所以這門手藝徹底失傳了。

至於老爸倒斗來的那些寶貝，雖然不少，可都被他拿去賭了。

於是剩下這些瓶瓶罐罐，程喬全部碼在櫃檯上一起賣，生意雖然不溫不火，勉強可以混口飯。

程喬開門后，金毛很隨意的進來逛了一圈，很快注意力集中到一隻碗上：「老闆，這碗真的假的。」

程喬抬頭打量一眼，說：「你自己看啊，喜歡就拿走。」

自己看？

金毛上下瞄程喬，掐著腰過來，笑道：「大妹子，你第一次開門做古玩生意啊，知不知道這古玩書畫，全憑一張嘴。要在這行做買賣，頭等大事就是要會吹。」

程喬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語氣更平淡：「理沒錯，可我口才不好，懶得多講。」

金毛常年跟在陸嘉洋身邊，見過作假古玩的騙子多了，第一次見程喬這樣耿直的人，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金毛覺得大開眼界，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大妹子，你可真有意思，我發現我好像挺喜歡你的哎。」

「…」

那還真是謝謝你喜歡哦。

程喬和金毛對話期間，眼神悄悄往後面飄。

從剛才開始，陸嘉洋就一直在金毛後面，進來了也不說話，一個人靠在架子上，安靜地抽著煙。

早晨的陽光稀薄，程喬也沒開燈。

陸嘉洋就站在一片陰暗的角落，程喬只能看見一個挺拔的身姿，他抽一口的瞬間，亮起的煙火照出一雙深邃的眼。

程喬心頭微微一怔。

他的眼睛還是這麼漂亮，是男人眼型里最英氣的劍眉星目——眼角上挑，眼眶扁平，像是囂張跋扈的性格，可他眼眶裡這對眸子生的好。

古墨色的眼眸，深邃又溫柔。

是她最喜歡的那種。

程喬只看了他一眼，就低下頭，拿賬本，準備開單子，可握筆的卻有點兒發抖。

被陸嘉洋一直盯著，她心裡就緊張。

金毛這時捧著碗跑過來：「大妹子，這碗上的圖叫雙龍吐珠，那是明前一代流行的圖，到了明末之後這門手藝就失傳了，可以說是價值連城——」

「但可惜這個是假的，你看看這邊上黑壓線，明顯是仿製品……」

一談生意，程喬的精明上線了

她冷靜下來，聽金毛胡謅海吹，眼皮也不掀，說：「五千。」

「什麼？五千！」

金毛吹鬍子瞪眼。

「你搶劫啊！」

程喬說：「要就拿走，不要就放回去。」

「這是贗品，哪兒值五千啊。」金毛說：「我看頂多就值個五百。」

「五千，要就拿走。」

「大妹子你怎麼不識好歹。」

「不要就放回去。」

「……」

短短几句話，金毛就被程喬噎了兩次，不論他怎麼好言相勸，程喬就像一塊滾刀肉，怎麼嚼都嚼不爛，半點也不肯退讓。

金毛在心裡暗罵程喬脾氣太梗。

但他真的冤枉程喬了，古玩生意本來不好做，平時上門的顧客很少，如果一而再的退讓，別說賺錢了，她只能抱著這些破碗罐去喝西北風。

程喬無論如何都不退讓，不知想到什麼，抬頭對金毛說：「還有，你喊誰妹子呢，過了年我可就二十五了。」

金毛：「……」

扎心了老鐵！居然比他還大一歲！

金毛說不過程喬，年齡上還被佔了便宜，氣呼呼的轉頭找幫手：「嘉爺，你來掌掌眼，這碗是不是假貨！」

金毛提到陸嘉洋，程喬微微一頓。

她情不自禁的抬頭去看他。

陸嘉洋抽煙的手停在嘴邊，動作緩慢的直起身，來到茶几旁邊，先把煙掐滅在煙灰缸里，踱步走到程喬面前。

走進了，程喬才看清他的面貌。

臉小，下巴尖，鼻樑挺拔，嘴唇纖薄性感。

這麼多年，沒有變。

這張臉沒變，反而比六年前更成熟，更精雕細琢了。這種精緻的五官，嵌在這一張白皙的臉上，就是英俊帥氣、乖戾張揚。

程喬再往下看看。

他的手依舊是記憶里好看的模樣，十指纖長，關節突出，骨骼寬大，經絡分佈均勻。這樣一雙男人的手，絲毫不亞於電視里的手模。

這種純天然塑造出來的美，幾乎讓程喬看的痴迷……

……

…………

但還沒痴迷到最後一步，她就看見他手腕上的金錶。

一個符號，歐米茄。

程喬對名牌沒有概念，不過也知道這種表很昂貴，價值至少十幾萬。

程喬看了一會，頓時不知道說什麼，於是收回目光。

陸嘉洋拿過碗，手在碗邊慢慢摩挲。金毛在他耳邊吹：「嘉爺你看這根線，壓的太明顯了，一般燒窯有這線的都是新窯。」

「……」

「這圖是不錯，師父是個高手，可沒文化，龍身上十三萬九千三六一根鱗片，少一片都是假的。」

「……」

「還有這這這，明顯都是仿製的。」

「……」

金毛最後一錘定音：「這要不是假的，我金爺今天把一頭的金毛都剃光！」

程喬：「……」

瞧瞧，又來一個假金牙、真金毛。

托電視里熱播的《鬼吹燈》之福，最近來淘古玩的人精明之極，進來十個，九個都像大金牙，比她還會忽悠人。

程喬看了一眼金毛的殺馬特之發，忍不住偷笑。

金毛捕捉住了，剛轉眼問她笑什麼，陸嘉洋就放下了碗，看著程喬說：「這碗你真的要賣？」

啊？

金毛以為他是問自己，連連說當然買啊，就是太貴了，又把這個碗的瑕疵重複好多遍，結果發現，陸嘉洋壓根沒問他。

是問旁邊的女人。

程喬剛剛平靜下去的心，因為他忽然主動搭話，又開始不安分了。

她握了握手，深呼吸，然後對上他的眼睛，淡淡道：「賣。」

「出得起價錢，就賣。」

金毛還要講道理，陸嘉洋已經放下碗，深不見底的眼眸一直定格在她身上，輕笑一聲：「是假的。」

金毛一拍大腿：「瞧！咱們嘉爺說假的那一定是假的。」

程喬嗯了一聲：「我又沒說是真的。」

然後她蹲下，從櫃檯下面拿出一包魚乾，撕開包裝，一根根魚刺形狀的餅乾倒進碗里，程喬把泰國從窩裡抱出來。

泰國是程喬養的一隻暹羅貓，全身亮白，四肢和兩隻耳朵純黑。

一開始程喬總覺著泰國丑，可是相處久了，越看越好看。後來上網查了一下，這種貓還是跟紅雷臉的牛頭梗狗齊名的網紅。有網友把它們放一起拍照，一個呆，一個蠢，簡直絕配，萌壞了無數網友的臉。

金毛也眼神一亮：「老闆你這貓不錯啊，什麼品種。」

程喬：「暹羅的。」

金毛：「多少錢買的啊。」

程喬：「不知道。」

「不知道？」

「嗯。」程喬說：「別人送的。」

金毛挑挑眉，嘿嘿的壞笑：「不會是前男友送的吧。」

程喬搖搖頭：「一夜情送的。」

金毛噎住了。

程喬面無表情繼續擼泰國。

其實準確的來說，這貓是陸嘉洋撿來的，剛撿到泰國的時候他根本不會養，只會和泰國苦大仇深瞪眼，陸嘉洋也因此每天活在水生火熱之中。

他睡覺時會被泰國拉了一臉貓屎；

早飯被泰國偷偷吃掉；

剛洗好的衣服多了一攤可疑的水印——

泰國的黃金之水。

貓尿。

陸嘉洋最後忍無可忍，每天和喵星人大戰三百回合。

但是泰國的戰鬥力爆表，陸嘉洋不是它的對手，只能轉向程喬曲線救國。程喬皺眉看著他說：「為什麼要幫你，每天看你被泰國虐，我覺得很爽啊。」

陸嘉洋：「……」

於是他妥協了，乖乖給泰國當鏟屎官，每天好吃好喝伺候它。連泰國的窩他都精心打理，纖塵不染，乾淨整潔。

到最後陸嘉洋儼然成了一個貓奴。

程喬忍不住想，那會兒的陸嘉洋大概是地球上最帥的鏟屎官了吧？

程喬想到這裡，抬頭瞄了一眼面前的人：「那人走了之後就沒回來，這貓也就留這了，丟了覺得它可憐，順手就養著。」

他不動聲色的看了程喬一會兒。

什麼都沒說，又低頭看貓，嘴角勾起一抹笑。

泰國喜歡吃魚乾，也喜歡被人抱著，程喬這樣輕輕擼它的毛，它就「喵」著好幾聲，聲音里全是享受。

泰國每次軟綿綿的叫喚，就讓人心裡痒痒的，特別得人心。

金毛也被這隻貓撩的癢，拿著魚乾逗它。

可泰國有靈性，可能看出這殺馬特找程喬的麻煩，冷漠的扭過頭喵了一聲，不買他的帳。

金毛的心碎了一地。

程喬看魚乾快沒了，又去拿一包，轉身出來的時候，擦過陸嘉洋的身側，忽然感覺屁股若有似無的被摸了一下。

程喬一怔。

立即回頭看他。

可他的眼神依舊落在貓上，用魚乾撩泰國。

不同於金毛，泰國對他的態度很好，像看見老朋友，在他手背上蹭著撒嬌。

金毛在一邊沮喪：「老闆，你這只是顏貓吧，看臉親近的啊。」

陸嘉洋輕笑不語，眼神更柔和。

程喬眯了眯眼，感受了一下剛才的撫摸。

那一下太輕了，她不確定是不是他在調戲她。

現在看陸嘉洋也是事外人的模樣，神色淡淡對她一點想法也沒有，一臉正氣。

程喬挑挑眉，懶得理他。

轉身去拿了一包魚乾，撕開，重新倒了一把在碗里。

趁泰國吃早飯，程喬把那個碗拿過來，說正事：「五千，要不要？」

金毛的臉色不好了：「都說是假貨了，怎麼還五千啊。」

「我是老闆，我說了算。」

「嘿我，」金毛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程喬：「我真是日了狗了。」

程喬長得清秀，金毛見過許多女人，程喬這張臉算得上美女，可就算是美女，也不能在吃飯的行當里宰他金爺，說出去不被同行的笑死。

金毛：「不行！五千不行！」

程喬聳了一下肩，表達惋惜：「那就算了。」

說完就拿走了碗，金毛在後面哇哇大叫：「我告訴你，你這碗五千絕對賣不出去！我五百收你這碗都是你賺了！」

程喬根本不理他，轉身想把碗放好。

手忽然被捉住。

程喬轉身。

陸嘉洋瀟洒的掏出一個鼓鼓的錢包，簡單明了，交給她：「五千，我買。」

程喬：「……」

金毛：「……」

金毛不滿意他就這樣當了冤大頭，一邊付錢一邊說不值當。

程喬拿出一個盒子，幫他把碗裝好，說：「我這個店做生意有一個規矩，你要答應我。」

金毛不耐煩，揮揮手：「快說快說。」

程喬：「這裡的東西不賣外國人，你只能轉給中國人。」

這什麼破規矩？

金毛眼中冒火，擺明了不同意，可身邊人忽然出聲說：「我替他答應，你總放心了吧。」

程喬在陸嘉洋充滿磁性的聲音中抬頭，目光乾淨。

陸嘉洋沖她淡淡的笑，深邃的眼浮光掠影誘人至極，真的很好看。他走近她身側，彎下腰，一手搭上程喬的肩，輕聲軟語：

「行不行啊，程老闆。」

她像觸電一般騰起，心臟亂跳，低著頭說：「行。」

然後轉身收錢，把碗裝好給他。

金毛摸摸後腦勺。

目光在兩人之間瞄來瞄去，覺得不對勁。

聽你們的語氣和對話，好像有點老相好的味道在裡面，不會是舊情人吧？

金毛去看他的嘉爺，擠眉弄眼。

剛才老闆說的一夜情是你不？

是就趕快承認！

陸嘉洋被他看煩了，往他腳脖子上一踹，眼神冷漠：「拿好你的碗。」

好吧。

嘉爺有情緒，金毛不敢多嘴了，收了碗就走。

他拿出煙放嘴裡，打火機一撥，深吸一口，淺笑著看程喬，走到她身後，高大的身軀將她收在懷抱中。

程喬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可她沒有回頭。

他把一張紙放在桌上，低頭看著她，唇貼在她耳邊，聲音低沉道：「給我電話。」

然後跟上金毛。

離開的時候，程喬又感覺屁股被人掐了一下——對，這次是掐了一下。

狠狠地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