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第一章
戌時一過,天色便完全黑了下來,街上已是寥寥人煙,萬家燈火逐漸被點亮,照亮這個不算大的小鎮。
而顧今的屋裡仍是漆黑一片的,擺放著為數不多的傢具,寒酸的連個梳妝台也沒有,唯有一面牆上羅列了著數個架子,架子上放滿了沒有色彩的泥塑。
這一切並非她家中窘迫,而是她的眼睛已經瞎了七年之久,白日與黑夜對她而言,不過是嘈雜與靜宜的區別。
顧今端坐在桌前,身上是暗色的棉布衣裳,烏黑的墨發被一條布帶子隨意束著,露出一張水嫩白皙的嬌容,明明才十三歲的明艷少女,卻因這身穿著打扮顯得有些暮氣沉沉。但顧今並不以為然,左右她自己看不到,也看不見別人的眼光,穿著舒服就好。
她唇角帶著笑,白皙的手上都是泥巴,雖然看不見,卻極為細緻的捏著手上漸有雛形的泥塑。隱約能看出來,那是只鳥。但顧今其實並不喜歡捏鳥,鳥的羽毛很難刻畫,她要一刀一刀細密的去刻,即便她已經足夠熟練,卻還是會劃到手。對於看不見東西的她,處理傷口是件很麻煩的事。
但她今日要捏的是不一般的鳥,是鳳凰,是她要送給娘親的生辰賀禮。
想到娘親,顧今黯然無光的眸子往門的方向望了一眼,娘親今日似乎還沒來看過她……
顧今低下頭,唇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一直都知道,娘親對她雖然從不缺衣短食,卻是一點也不喜歡她的。並不是因為她瞎,而在她瞎之前娘親就不喜歡她了。畢竟她不是天生就瞎,是六歲的時候被鎮上同齡孩子戲弄摔瞎的,瞎從不是娘親不喜歡她的借口。
她隱約記得,她三歲之前是京中一戶大戶人家的小姐,住在很大的宅子里,有一個寵愛她的爹爹。因此即便娘親不喜歡她,她有爹爹的寵愛也足夠了。可天有不測風雲,爹爹卻在她三歲那年身故了,娘親便帶著她來到這個小鎮生活,一晃便是十年。
初來小鎮的時候,娘親以一個外來貌美寡婦的身份在外拋頭露面做生意,鎮上的人說話很難聽,連帶她也被同齡的孩子欺負,這才摔瞎了眼睛。後來可能是出於對她的愧疚和可憐,或是她娘親潔身自好的作風,鎮上的人慢慢接受了她們,娘親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因此,即便她們母女孤苦無依,卻也是這鎮上數一數二的富足人家。
可對於眼睛看不到的顧今而言,外在的一切都不是她在意的,她只想這漆黑一片的世界能多一些娘親的陪伴……
哐當。
一聲不高不低的摔打聲傳來,雖然摔打聲傳到她這裡已經很小了,但因為失明,聽覺格外靈敏的顧今還是清楚聽到了,而且辨別出來是前院母親的屋裡傳來的。
顧今登時站了起來,又隱約聽見有人聲傳來。
是娘親出了什麼事情嗎?她家中雖然比普通人家闊綽,但她娘親卻不喜人伺候,白日里劉嬸和王嬸才會過來清掃做飯,此時家中是只有她和娘親兩人的。
顧今心裡擔心娘親,便放下手中的泥塑,手也沒洗便急匆匆去前院了。她雖然瞎,卻對家中的一磚一瓦都熟悉無比,快步過去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漸漸走近了,顧今聽到了男人的怒喝聲,那男聲喝道:「你以為你還能躲到哪裡去?現下便是你想要的嗎?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到頭來還不是把你撇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遠走高飛了!至死不渝?真是可笑至極!」話音落下,又是一聲重響。
顧今畢竟年少,足不出戶經歷的事情太少,明知自己進去也無甚作用,卻來不及多想便推門進去,只想知道娘親是否安好:「娘親!」
聽到她的聲音,娘親向來沉穩的聲線多了幾分顫動,喝她道:「今兒,回去!」話落,有慌亂的腳步聲接近她,顧今知道是娘親的。
娘親走到她面前,把她往外推。
顧今張張嘴想說話,便聽到了男人清楚地冷笑聲:「這就是你當年懷的那個小野種吧?倒真是命大,活到了現在。」話落,似是也向她走了過來。
顧今皺起了秀眉。野種?她不是野種!她明明有疼愛她的爹爹!
顧今想掙脫開娘親上去和他爭辯,卻被娘親拽出了門,推搡了幾步:「今兒,回你的房間去!不許再出來!」
顧今看不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那個男人肯定是來者不善,即便她幫不上什麼忙,也想陪在娘親身邊,不想讓娘親被人平白欺負了去:「娘,他……」
娘親捂住了她嘴,繼續把她往後推,那男人道:「躲什麼?還怕我再弄死這個小野種一次嗎?」
顧今感覺到那男人已經到了近前,她察覺到娘親不願那男人接近她,慌張著擋在她面前,狠推了她一把,想把她推遠。顧今一時站不穩,跌跌撞撞後退了幾步,似是退到了階梯上,腳下一空向後摔了過去。
咚。
她來不及驚叫,後腦一痛,似是砸在了某個凸起的硬物上,有一股熱流從她後腦涌了出來,越來越多。
恍惚間,她聽到娘親凄厲而絕望的喊叫聲:「今兒!今兒!……」
顧今知道自己是睜著眼睛的,雖然她的世界一直都是黑暗的,卻有鳥語和花香。可這次,她覺得她的世界黑的再無聲息,連娘親的聲音都聽不到了……
*
顧今又夢到自己回到了小時候。
這一生能讓她記住的畫面並不多,只有短短的六年。而這六年裡值得她一次次回味的,便是她三歲時爹爹還在的時候。她雖然早已不記得爹爹的容貌,卻記得爹爹會經常抱著她,會給她洗澡,會用這世間最輕柔的聲音給她講故事。
因此,每當溫熱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時,她都會想起爹爹,因為爹爹在她心中便是如陽光般和煦溫暖的人。
恍惚間,她看到自己又依偎在爹爹的懷中,爹爹的手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次她想看清爹爹的臉,奈何無論她把眼睛睜到多大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他唇邊溫和的笑意,和弧線優美的脖頸。
啪啪啪。
那輕柔拍著她的手似乎加重了,越來越重,拍的顧今胸口隱隱作痛,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塊石頭。
咳。
她猛地從口中吐出了什麼,繼而睜開了眼睛,有光!明亮的光!她睜大了眼睛看向四周,很多人黑壓壓的圍著她,但並不妨礙她看到光,她能看到了?
顧今還來不及多想,便被什麼人猛地抱進了懷中,一股清雅的幽香便飄進了鼻子里。
「朝朝!你可算是挺過來了,你要嚇死母后了!」
母后?
抱著她的人將她鬆開,細膩柔滑的手指摸著她的臉,是個很美艷的女人,似乎比她記憶中的娘親還美。她如墨的烏髮上戴著金燦燦的髮飾,她不知道那叫什麼,反正很好看。她身上的衣服也很漂亮,不知道是什麼料子做的,會反光。那上面繡的鳥也栩栩如生,要飛出來了一般。
她有些驚奇又有些呆傻的模樣落在女人眼中,使女人方才還驚喜萬分的神色黯淡了下來,憂傷的望著她,柔聲道:「朝朝,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活著,母后什麼都不奢求了。」
顧今聞聲疑惑的看著她:「母后?」她說出來的話很嘶啞,簡短的兩個字讓她嗓子針扎般難受,她嗓子壞了?
女人美眸一亮,握緊了她的手急急道:「朝朝,你剛才說什麼?」
顧今不知道她為何如此激動,呆愣的重複了一遍:「母后。」
女人喜極而泣,又猛地抱了她一下,雙眸含淚望著她,彷彿她叫了一聲母后是件多麼了不得的事情。
女人身上那股香味直衝進她的鼻子里,讓她忍不住響亮的打了個噴嚏,口水都噴在了那精緻的面料上。
女人卻不嫌棄她,抽出帕子給她擦了擦嘴,對身邊的白鬍子老頭道:「溫太醫,快看看公主如何了。」
溫太醫走到她面前,伸出兩根手指,問了個很傻的問題:「殿下,請問這是幾。」
這讓顧今很不開心了,她之前是瞎,可卻不是連數都不會數的:「二!」她大聲回道,扯得嗓子生疼,猛地咳嗽起來。
明明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都要暈厥過去了。眼前這些人卻一個一個的都露出一副喜不自禁的表情,還是白鬍子老頭先給她端了杯水過來:「殿下別急,殿下方才被桃核卡了嗓子,怕是傷到了,少說話,養幾日便好了。」
有水潤喉,顧今稍稍好了一些,她又看了眼四周陌生的景和人,啞著嗓子道:「我不叫殿下。」
女人聞言更喜,拿著擦了她口水的帕子拭了拭淚,笑道:「你當然不叫殿下,你是母后的掌上明珠,你大名叫李韶今,小名叫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