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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媛坐在石寡婦家院子里洗菜。一顆顆新鮮翠綠的芥菜被阿媛拾起,投入水盆,洗凈泥土后又抖干水,整齊地碼放在大簸箕里。
一個五十歲左右面貌的婦人推門從屋裡走出,端著一個陶碗含笑向阿媛走來,正是石寡婦。
石寡婦眼角皺紋已深,面龐卻打理得潔凈,發間已見不少銀絲,髮髻卻梳得一絲不亂。
陽光懶洋洋落下,阿媛白皙的皮膚像染了薄薄的胭脂一般,石寡婦覺著阿媛平時的臉過於蒼白了些,現下一看,竟也是個美人胚子,不由多打量了她幾眼。
俗話說得好,女要俏,一人孝。阿媛此刻正是穿著一件通身素白的孝衣,頭上插一朵雪白的絹花,整個人顯得秀雅清麗,好似一株無香白海棠,不與漫山桃李爭芳菲,淡然駐足瓶中。
阿媛抬手擦了擦額上滲出的細密汗水,溫暖明亮的感覺讓人愜意,即使薄汗微出,仍舊覺得清爽。
阿媛看到旁邊的影子,側頭見石寡婦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嘴角還揚起淺淺的弧度,她頗有些不解。
石寡婦卻嘿嘿笑了起來,洒然道:「我家阿媛像新剝的筍頭,又嫩又水靈,我這老婆子都忍不住多看兩眼呢!」
「嬸子您可真會說笑。」阿媛訕訕笑著,臉上緋紅蔓延開來。
阿媛其實很喜歡石寡婦的性子,她和普通村婦一樣勤勞質樸,但卻沒有她們那麼嘮叨碎嘴。她會爽朗地大笑,會開些可愛的玩笑。雖然是個獨居寡婦,卻沒有一點幽怨的樣子。
石寡婦將陶碗遞到阿媛面前,又笑道:「我可不是開玩笑,咱們南安村的人都說李家二姑娘是村裡一枝花,我看啦,他們是沒仔細瞧過我家阿媛。阿媛走路端端正正,像那吸足水的稻桿,腰挺得直直的。李家丫頭,哼!她一走呀,就是那個風呼啦啦地吹,那楊柳枝兒東一擺西一擺。」石寡婦邊說,邊開始誇張地模仿起來,不僅腰肢擺動,嘴角也扯動開來,模樣甚是滑稽。
阿媛正就著碗喝水,這一下差點笑得嗆了。
石寡婦見阿媛喝完了,收了碗笑道:「你可別笑,老婆子看小姑娘,可比愣頭青小伙兒強多了。那李幼蟬啦,我時常打照面的,我看啦,將來指不定就是個朝三暮四的,我家阿媛才是寶,將來指定旺夫。」石寡婦在外間也是個慎言的,只與阿媛熟了以後,也會講些村中八卦趣事。
見阿媛笑而不答,石寡婦便轉了話題,笑容和藹地道:「你呀,幹嘛一大早就起來幹活,這幾日你都沒睡好,我是知道的。我這家裡不種地,不養豬,你每日歇好了就行,其他事兒,我一個人做就夠了。」
阿媛手上的活兒沒停下,「昨日青竹哥摘來的菜一直堆著,我看今日太陽會好,趁早洗出來晒晒。要是太陽能這麼好上幾日,等菜蔫了就可以做梅乾菜了。」
石寡婦點點頭,將院子里大柳樹下的小凳子移了過來,挨著阿媛坐下,也伸手拿了菜開始洗起來。
「石嬸子,我就是找點事兒做,你還要織布,你忙去吧。」阿媛見她幫忙,笑著攔了她道。
石寡婦笑嘆口氣,丟了手中的菜,也不打算跟這個在自家住了幾日,逐漸熟稔起來的丫頭客氣了,「好,好,我就不瞎參和了。倒還真有幾尺布沒織完啦。」
石寡婦轉身朝屋裡去了,晃眼看到那一竹筐新綠的芥菜,忽的想到什麼,對阿媛道:「青竹這孩子,三天兩頭給我這老婆子挑水送菜,我倒是沒謝過他。阿媛,回頭你去村口跟他說一聲,讓他下午來我家吃頓便飯。」
阿媛隨口應了下來。
石寡婦點點頭,嘴角在暗處浮出一抹欣然的笑。
沒一會兒,屋子裡傳來織布機哐當哐當有節奏的聲音。
阿媛洗完了菜,將簸箕放到院子里陽光最好的一處。
又做完了一件事,接下來她該做點兒什麼呢?阿媛並不是覺得自己無聊,就是想找點事兒做,好讓自己不去東想西想或是楞楞的發獃。
她一向是個閑不住的人,以前就鬧著跟她娘學了做糕,幫著她娘操持家務。後來因為宋明禮,她便把她娘做糕的生意拾撿起來。只是現在,心中好像有些茫然。
要說她一個人過日子,存下的十六兩銀子只要不是揮霍著用,夠她花銷很久了。對於賺大錢這件事,她突然失去了當初的強烈渴望。
對了,還有吳有德從宋明禮那裡得來的十兩……忽而想到這個,阿媛心裡一緊。這錢勢必要還給人家的,可此間早已物是人非,兩人不見才是正道,若真的再見,只怕自己不覺得尷尬,那宋明禮也要難為情。
屋裡的織布聲在這時停下,彷彿知道她的心思一般。
「阿媛,曬好菜就歇歇吧,回屋裡再睡會兒,午飯的時候我叫你。」
聽到石寡婦的聲音,阿媛馬上應了,心裡想著躺一小會兒就起來做午飯,她住在別人家裡,怎麼也沒好意思到讓別人給她做飯。
南安村大部分人家都是吃兩頓,下地前吃一頓,在田裡忙活累了再吃一頓,兩頓都吃得較多。石寡婦家不種地,因而習慣和阿媛與顏青竹相同,是吃三頓的,這點阿媛倒很是適應,在石寡婦家裡住著漸漸安穩,總之是比住在那個死了人的房子里強。
石寡婦家的布局與阿媛家差不多,也是兩間卧房,一間廚房,一間茅房,外面一個大院子。茅房不養豬,這點亦是和阿媛家相同。
十多年前,石寡婦的男人在時,家裡也是養豬的,因而茅房修得較大,如今早沒了豬了,茅房就顯得空了。石寡婦也是個勤快人,便圈了幾隻雞在裡面,平時放了出來,往院子里的菜地抓抓蟲,雞糞也填到菜地里。
因著石寡婦打掃得頻繁,這茅房還是比一般養豬的農戶乾淨了數倍。
阿媛也是個愛乾淨的,當下又把茅房裡的雞糞掃了一遍,才回到屋裡睡下。
也不知是為何,以前她不習慣在白日睡覺,總覺得天光大亮便睡不踏實。如今卻是相反,夜間往往輾轉難眠,即使睡著也要被噩夢驚醒,白日里躺下,聽到外間偶然的雞鳴鳥叫,過路人的說話聲,石寡婦幹活的聲音,如此種種,反而覺得心中踏實不少。
大抵吳有德恐怖的死相不是那麼容易從腦海中剜去的,她慶幸自己雖做噩夢,卻只是冷汗涔涔,從不說夢話,否則那日的事情只怕已經暴露給石寡婦知道。
阿媛睡的這間房是石寡婦家長期空置的一間客房,本來是堆放些雜物,如今被石寡婦收拾出來,倒是間很正經的卧室。格局不大,除了一張大木床外,還有一個儲物納衣的雙開門木櫃,窗前一個小桌,桌下配一個竹編鼓凳。
石寡婦給阿媛換上了較新的一床桃紅色碎花被褥,床頭掛了幾個塞滿丁香白芷的菱形小香包。
小桌上又添置了銅鏡,面盆等物事,旁邊置一個半舊的瓷罐,裡面插著些頂著可愛花苞的雜色野花,微風襲來,暗香浮動。
窗台上擱一個小竹籃,裡面只一捧粗礪泥土便滋養出一簇簇繁茂的綠色藤蔓。藤蔓爬滿窗欞,綠葉隨風顫動,像陽光下撲閃的蝶翼。
斯是陋室,倒難得有石寡婦這樣一個富有生活情趣的人。阿媛對於這樣一個每天樂呵呵,實際在十分努力生活的人,甚是尊敬與欽佩。
她合衣躺在床上,伴隨著隔壁織布機傳來的輕微韻律,摸著腹上那有陽光味道的被子,這一覺格外香甜。
一覺醒來,竟是午後。
阿媛坐起來,聽到隔壁的石寡婦還在忙活,她也不知道如今到了什麼時候,開門出去打算往廚房做飯時,只聽石寡婦道:「阿媛,給你留了飯菜,趕緊熱了吃吧。」
阿媛正奇怪石寡婦吃得這麼早,抬頭看天色,日頭耀眼,卻有些偏西了。
「石嬸子,對不住,我睡過頭了,該是我做飯的。」阿媛誠懇道。
房裡的石寡婦停下活計,推了門出來,面上仍舊是和善的笑容,「你這孩子呀,跟我客氣什麼,都說了以後當是自己家就好。」
阿媛點點頭。
石寡婦輕輕握住阿媛的肩,忽地嘆了口氣,眼角露出了些感傷之色,「我這個老婆子,無兒無女,老頭子又死得早。如今好不容易有你這麼個聰慧姑娘作伴,老婆子高興得很。別說青竹和村長都託了我照顧你,就算沒有他們說話,我也是有這等想法的。當年我死了丈夫,家裡的田地我沒力氣種,豬也養不動,要不是你娘教了我這織布的手藝,怕是我早就過不下去了。」
阿媛沒想到自己一句話讓石寡婦扯出了舊事,卻也明白石寡婦確實真心待她。
「石嬸子,我可不是跟你客氣,只是我娘的手藝我也沒學到幾層,不能幫著你織布。所以以後做飯,理應是我做的,你也不要跟我客氣才是。嬸子當我是一家人,我也當嬸子是一家人,今後誰都不用跟誰客氣。」阿媛覺得,恐怕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要在這裡跟石寡婦作伴了,畢竟以前那個家,早已不是家,吳有德死後,她連一個人靠近那裡都覺得膽顫,又怎敢接著住下去。
石寡婦實際不過四十齣頭,但因為丈夫早逝,生活幾經波折勞碌,看起來蒼老了些。若是她娘還在,也是差不多年紀。和善的性子,溫醇的話語跟眼前這位婦人可能會有幾分相似。因此,阿媛對石寡婦多了幾分相親之意。
聽阿媛如此說,石寡婦自然十分欣慰,忙應了幾句,又讓她快些去吃飯。
阿媛趕忙擺手,她哪裡能再麻煩人家,「不用了,青竹哥。」
顏青竹已出了籬笆,往後山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指著阿媛家對她道:「你沒睡好,快回家多睡會兒。你一個女孩子,別老往後山跑。以後要采什麼,跟我說一聲,就是順路的事兒,沒什麼麻煩不麻煩的。」
話說完,顏青竹已經走遠了,阿媛望著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要說她這位鄰居,對人實在夠仗義,但不知怎地,阿媛從心底里覺得,不該多欠他人情,不敢安心從容地接受他無私的幫助,心裡總有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
阿媛回到家中,心想吳有德這一去估計又是兩三天不著家,現下天還微暗,她今日還有許多事要忙活,不如先補會兒覺,起來做事更有力氣。
於是回屋,仍是將門窗都鎖牢了,又用箱子抵住,才安心睡下。
心裡知道吳有德不會那麼快回來,但止不住要多些防備。
這一覺起來,卻是天色大亮。
阿媛沒想到自己竟睡得這麼晚,一年裡也沒一次的。
她打了水洗漱,這才看到她家籬笆下放著幾捆綠油油的葉菜。
阿媛走近一看,是整整齊齊碼好的艾草嫩芽,麥漿草,茼蒿菜,旁邊還有一捆竹筍。
阿媛抬頭看了看幾丈外的顏青竹家,院子里,顏青竹正坐在一隻高足凳子上,手上握著特製的雙柄彎刀,正給一節竹筒刨著竹青。
顏青竹抬頭擦了擦汗,阿媛覺得他好像正朝自己看來,趕忙拾起幾捆東西,往廚房裡去了。
阿媛一個人也不好做飯,便拿糙米攪了粥,又將茼蒿菜用水焯了,拌了冷盤吃。
自阿媛的母親柳巧娘去世后,吳有德揮霍無度,家中已無積蓄。阿媛為了與宋明禮將來的生活,也過得甚為節儉,飲食上圖飽而已,穿著也不再講究。如此一年下來,黑陶罐里充盈不少,人卻是黃瘦了許多。十八歲的年紀竟將早年的衣衫都撐不起來,在枕水鎮時,常被人當做剛及笄的女子。
今日算來正是寒食節當日。眼下正是春耕時節,村裡人皆在自家田裡忙活,體力消耗大,頓頓吃冷食是頂不住的。因而寒食節這日,村裡也是不禁火的,拿一頓吃上些撒子青團,已算是為過節應景。
倒是鎮上的人頗為講究,連酒樓里這日也只賣些酒釀,酪漿做飲,熱湯是沒得一口的。主食也是各類頭日做好放涼的糕點,配菜倒是頗為豐富,葷素皆有。葷菜冷食並不可口,但善於經營的酒樓總會將那些冷的炸雞、糯米腸、滷肉等做得異常美味,到了寒食節這天便能賣個好價錢。
阿媛想到那些可口的美食,也饞起來。不過她不能總去想那些花錢的事兒,她現在只願多想賺錢的事兒。她得趕快做好一些糕點,拿到鎮上去賣個好價錢。
阿媛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便著手於那些能賺回銀錢的糕點。
她絞好麥漿草的汁兒,用青綠的汁兒和好糯米粉,捏成等份的劑子。細柔的手指往每個劑子上輕輕按出一個凹陷,將拇指大小的紅豆餡填入其中,再將口子封好,搓圓平放,整理出一個綠瑩瑩的圓團——這便是青團。